“你知道你现在的问题在哪吗?”离开了北京城,沈默也恢复了往日的犀利,给人以高深莫测的感觉。
“在哪里?”戚继光问道:“请大人赐教。”
“你意识到危机了,”沈默微微笑道:“但解决危机的办法不对。”说着笑笑道:“你是沙场的骁将,但对官场中的道道儿,你还没有估摸透。”
“末将愿闻其详,”戚继光躬身又请:“大人不吝赐教……”
“当官的都是读书人,就算是拉关系、走门子,也得讲究个雅致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最上层的,大音若希、润物无声,什么事儿只有天知地知、你知我知,在别人眼里,甭管是送礼的,还是收礼的,都是那道貌岸然的君子,于风评物议无碍……这样的关系,没有不爱的,也最长久,遇到事情,也最肯为你出力。”
戚继光瞪大眼睛听着沈默的话,对于在官场上钻营,他就像张飞绣花一般,完全没有战场上的挥洒自如。
“这是因为人都爱装啊,凡事不能太直露了。”沈默接着道:“等级越高的人,就越在意这个……私底下男盗女娼、百无禁忌都可以,但表面上,还得装着一身正气、两袖清风的。”说着看他笑笑道:“现在,你知道,自己的问题在哪了吧?”
戚继光缓缓道:“末将把事情做得太显眼了。”
“不错,你用力太猛了,凡事都做在明处,还没干什么呢,就已经满城闻名了。”沈默的语气越重起来道:“那些爱惜名声的人,会跟你保持距离,即使面上跟你客客气气,也不容易交心,这样就很难交到可靠、够档次的朋友。平时的时候看不出来,可真遇到棘手的事情时,立刻就会现原形。”
听了沈默的话,戚继光有些怅然道:“末将本以为不计名声、厚着脸皮,多请人吃饭、多送礼,就能把关系搞好了呢……想不到还这么麻烦。”
“其实也有简单的办法……”沈默端起茶盏一尝,里面的茶水已经凉了,便悄然将茶杯搁下,道:“如果没把握应付那么多的人,便和关键的一两个,搞好关系就成了。”
“关键的一两个?”戚继光沉吟道:“兵部的各司都很关键啊……有管军需的、管职衔的、管兵马的……冷落了哪个都不好吧?”
“再把眼界抬高点……”沈默笑道:“通常来讲,你认识的人地位越高,要打点的人际关系就越简单。”
“您是说,”一直以来,戚继光的公关对象,都是和他打交道的部门,所以他的力气,也都用在那些人身上。在沈默的循循善诱下,他终于把头抬高道:“尚书、侍郎么?”
“嗯。”沈默颔笑道:“当然要是阁老更好……到了这个等级的人物,每个都有自己的关系网,你只要能跟他们中的哪怕一位相交莫逆,便能顺势借力,轻松办到以前办不到的事儿。”
“您说的是至理,”戚继光苦笑道:“末将当然想有这样的大靠山了。可人家都是高高在上,哪会理会咱这种粗鄙的武将?”
沈默见他还没明白自己的意思,真恨不得揪着他的领子道:“你当我是空气吗?”但他涵养好,脸上从来看不出表情,便慢慢道:“世上无难事、只怕有心人,你回去好好想想,看看和那个大人物能扯上关系了?”
“唉,知道了……”戚继光便带着一脑门子问号回去了。
第二天一早,军中生火做饭,准备饭后启程。
沈默也在房间里,与周培简等几位官员吃饭,饭菜很丰盛,但官员们已经习惯了嘉靖朝的懒散作风,因为起了个大早,还睡眼惺忪,半梦半醒呢,哪里会有胃口?
只有沈默在很用心的吃饭,见他不停的夹菜,周培简不由羡慕懂道:“大人好胃口啊……”
“我早饭一般吃得很少。”沈默夹一筷子,笑道:“但一想到,会有半个月不能吃到新鲜的蔬菜,我的胃口便奇好。”通州的菜农供应着京城一半以上的蔬菜,冬天更是占了八成以上,所以即使还没出正月,便能吃到新鲜的芹菜、韭菜、黄瓜、番茄……而这些,都是没法保存太久的。
听他一说,众官员才想到,接下来海上航行,肯定没得暖棚蔬菜吃,估计整天得跟萝卜白菜打交道了,便都拿起筷子,使劲往嘴里送。
但即使是吃饭,官员们也放了三分眼神在大人身上,见他碗里的稀粥空了,便抢着为他盛。还是周培简近水楼台先得月,把舀满的粥奉上,沈默点头笑笑,端着慢慢喝起来……想起昨晚跟戚继光密谈了那么长时间,杯里的茶都凉透了,戚家军也不知道给他换换,他便暗暗笑道:‘人还是不要做不擅长的事情好,不然只能弄巧成拙。’
这时门帘一掀,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。沈默的位子正对着门口,因而第一个看到了他,不禁惊奇道:“你怎么来了?”
那些官员也看到了来人,赶紧纷纷起身问安道:“文长先生来了。”官场上一般都是称官名的,但对学问名声甚于官声者,更愿意听别人唤自己的名号。
来人正是徐渭,他穿着臃肿的皮袄,风尘仆仆,灰头土脸,也不理那些官员,径直走到沈默面前,骂道:“你上路也不说一声,害得我连夜赶路,差点没冻成冰棍。”
沈默翻翻白眼道:“你也没说要跟我一起啊?”
“我跟你说过,我告了假,要跟你回去一趟。”徐渭郁闷道:“看来你是忘了。”
沈默想一想,似乎有这回事儿,但在京里时,他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对,确实把这事儿抛在脑后了。
这时候有人为徐渭宽衣,还端来热水给他洗脸,等他回到桌前,已经为他摆好碗筷了;徐渭也不客气,说一声‘饿死我了。’便风卷残云的吃起来。
徐大胖最后一个吃完,别的官员都已经回去收拾行装了,只有沈默在那里喝着茶等他。
见沈默定定的打量自己,徐渭一阵不自在道:“瞅我干啥?”
“你这次回去,真的只是上坟吗?”沈默道:“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?”
“嘿嘿,就知道瞒不了你。”徐渭撇撇嘴道:“我想再去找找她。”
“找她作甚?”沈默最近改变了很多,尤其是对爱情和婚姻的理解上,皱眉道:“纠结了这么多年,本身就说明你们不是良配,要不她也不会回去。这样就算勉强在一起,也不会开心的。”
徐渭仿佛不认识似的望着他,良久才叹口气道:“你说的在理,不过我想再努力一次,如果这次还不成功,我就,你就……”
“到底要干什么?”
“你就让弟妹帮我张罗门亲事吧,”徐渭颓然道:“转眼就四十了,我徐家不能无后啊……”
“嗯。”沈默点点头,拍拍他的肩膀道:“我还以为,你会等到六十才考虑呢。”
“那不成了一树梨花压海棠?”徐渭强颜欢笑道。
队伍离开通州,向天津卫开拔,这段6路有二百多里,加紧行军也得三天,不过有戚继光这位认真细致的大将领军,沈默基本不用操心,心情也一天天好起来。
宿营的时候,戚继光汇报完一天的情况,沈默见他还不走,便支开左右道:“元敬兄,你有所得了?”
戚继光顶着一对黑眼圈道:“大人教育的话,我从昨天到现在,都在琢磨,觉着您说的太有道理了,结交那么多酒肉朋友,能办事不能救命。要想立于不败之地,必须得找到一个真正的靠山。”
“那你找到了吗?”沈默问道。
“我列了个名单,大人帮着参详参详?”戚继光便从怀里掏出张纸片,双手递给了沈默。
沈默一看,除了兵部的三位堂官之外,还有徐阶、高拱,刘焘,甚至严讷的名字,就是没有他的名字……“兵部并不是个说得上话的衙门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你可以在这个之外考虑。”
“那就是徐、高、刘、严,四位了……”戚继光点点头,开始琢磨道:“徐阁老是当今揆,当然是上上之选,高部堂是天官、裕王的老师,也是很好的选择;刘总宪是徐阁老的头号爱将,本身又是武将出身,对我还是很有好感的;大宗伯目前虽然弱点,但据说马上就入阁……”
沈默耐着性子听他说完,便道:“你说的这些,除了刘焘之外,都是上上之选……”
戚继光小声问道:“为什么刘焘不行?”他本来觉着,刘焘的可能性最大。
“刘焘外号‘刘大炮’,眼里揉不得沙子,肚里搁不住气话,早把能得罪的都得罪了。”沈默冷笑道:“你跟着众人来往,嫌自己仇家少是不是?”
“那其余三位呢?”戚继光振作精神,问道:“您觉着哪位最合适?”
“都不合适。”沈默摇头道:“这三位可谓是如日中天,想结交他们的人,多如过江之鲫,门外日夜求见的官员,能排除一里地。你是他们的门生?还是跟他们有乡谊,人家哪能格外照顾你。”
“这也不行,那也不行……”戚继光不由气馁道:“难道就没指望了?”
“倒也不是,”沈默淡淡笑道:“而是你拜错了庙。你只看到那热庙香火繁盛,却不想烧香的人太多,神仙的注意力分散,你烧的香再多也不过是众香客之一,显不出你的诚意,神仙对你也不会有特别的好感。所以一旦有事求它,它对你只以芸芸众生相待,不会特别关照。”说着淡淡一笑道:“但冷庙的菩萨就不一样了,平时冷庙门庭冷落,少有香火,你在这时候很虔诚地去拜神,神仙对你当然特别在意。同样的烧一炷香,冷庙的神仙却认为这是天大的人情,不会把你当成趋炎附势之辈。”
“您说的不错,”戚继光轻轻摇头道:“可冷庙的神仙办不成事儿啊……”
“既然是一生的事业,哪能只看一时的得失。你拜了几年冷庙的神仙,看似没什么好处,可三十年河东河西,等哪天冷庙成了热庙,你不也跟着升天了?”
“可这样的冷庙哪里去找?”戚继光小声道:“万一一直热不起来,我找谁哭去?”
“这就看你的眼力劲儿了,”沈默淡淡道:“你想想,年轻些的官员里,哪个前途最大,就跟哪个呗。”
戚继光想啊想,想啊想,说出三个字道:“张太岳?”
沈默真想把手里的暖炉拍到他脸上,却又作不得,只能闷声道:“好眼力……”
“谢大人夸奖,”戚继光开心道:“虽然张太岳从无惊人之举,又一直担任闲职,但末将一见他,便惊为天人,我觉着他有经天纬地之才,他又是辅大人的得意门生,将来一定前途远大的,而且他也很欣赏我……”
见戚继光兴奋的脸都红了,沈默都快气冒烟了,他之所以费这么多工夫,跟戚继光讨论这个问题,压根不是为了传他官场经,沈默也从不教人这些龌龊东西。他只因为一件事——戚继光这块自留地上,长了别人的庄稼。
据可靠消息,张居正专门拜会过戚继光,戚继光也回访过,据说两人的关系升温很快。张居正的想法不得而知,沈默也没兴趣知道,他只知道,戚继光是自己将来的体系中,不可缺少的一部分,绝对不能让任何人抢走。
于是他循循善诱,希望戚继光明白,只要跟着自己,永远都不用操心官场的那些破事儿,可以专心无忧的带兵打仗,可让沈默抓狂的是,戚继光宁肯选一个从没当离开过翰林院的张居正,也不选自己,难道在他眼里,老子就这么没前途?
沈默不禁意兴索然,笑笑道:“没别的事儿了吧?”
“没了,末将回去再好好想想……”戚继光有些气馁道:“这些事儿,我真的不擅长。”说着一脸无奈的望着沈默道:“大人,您要是能挺过这一关去,那该多好啊。”
“嗯?”沈默两眼睁大了一些道:“什么意思?”
“要是您能过了这一关,肯定比张太岳厉害多了,那末将以后还愁什么?”戚继光理所当然道。
“我过哪一关?”现在轮到沈默摸不着头了。
“您不用瞒着我了,我能挺得住。”戚继光一脸沉痛道:“其实看谭纶、尹凤也被招到北方来,我就知道,大帅要被架空了……您又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支出京城,这又斩断了大帅在京中的臂助,看来他们已经下定决心了。”说着难过的看着沈默道:“皮之不存、毛将安附?他们拿下大帅后,也不会放过大人的。”
听完戚继光的话,沈默了好一会儿愣,才盯着他问道:“这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……”
“是我自己想的,”戚继光道:“不过是张太岳提醒我才想到的。”
“他提醒你什么?”沈默的眉头皱起道。
“他说……”戚继光吞吞吐吐,想了想,还是对沈默道:“他让我不要为一时意气,永失报国建功的机会。”其实张居正还说‘良禽择木而栖’,不过戚继光为人厚道,不欲给他抹黑。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沈默长长舒口气道:“看来以后,做人还是直接点好。”说着给戚继光一个神秘的笑容道:“你不妨走着瞧,看看我能不能倒?”
“我相信大人……”戚继光重重点头道。
“呵呵……”沈默微微颔道:“天不早了,早些回去休息吧。”
“您也早些休息。”戚继光郑重行礼,顿一下道:“您能平安无事,是末将和戚家军的福分。”
“嗯。”沈默露出开心的笑容。
戚继光走远了,大帐后转出徐渭的身影,他伸个懒腰道:“我说,你犯得着费这么大劲儿吗?他可是你的老下级,为人又忠厚可靠,干嘛不知说呢?”
“有话直说……”沈默淡淡一笑,随口胡说道:“不是领导干部的作风。”
“你就瞎说吧。”徐渭是不信的,但也没了兴趣,哈欠连连道:“连着赶了两天路没合眼,我现在站着都能睡着了。”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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