牵涉到信仰问题,平时温和可亲的老百姓,此刻变得面目狰狞起来,非要沙勿略下跪不可;而平时圆滑变通的沙勿略,也变成了一根筋,不管别人怎么威胁,反正绝对不跪。
眼见火药味越来越浓,沙勿略就要被围殴,这时香客里有个声音道:“诸位请冷静!”众人循声望去,见那是位望之五六十岁的长者,不少人都认出来他来,纷纷行礼道:“沈大老爷好。”原来是绍兴第一大家——沈家的大家长,沈六的族伯沈老爷。
沈老爷为沙勿略解释道:“人家西方人跟咱们不一样,他们终生只信仰一个神灵,要是给咱们的神仙跪拜了,他信的那个神就要生气了。”说着对众人笑道:“严以律己宽以待人,才是我们泱泱大国的气派,大家就不要难为他了吧。”
沈老爷在绍兴,那可是一言九鼎的人物,他老人家了话,哪个敢不听?于是激动的人群逐渐平息下来,冲动的年轻人也放开了沙勿略。
沈老爷朝沙勿略递个眼色,便带着他离去了。
出来之后,沙勿略心有余悸的看看那寺庙,这才朝出言相助的老绅士恭敬道谢。
沈老爷呵呵笑道:“你我也不是外人,就不必多礼了。”见沙勿略不解,他解释道:“我是沈默的大伯、沈京的父亲……前几日拙言去看我,跟我说起来,我才知道绍兴城来了个洋和尚,看来就是你了。”
沙勿略这才明白过来,赶紧再次施礼致敬。
沈老爷摇头笑笑,示意他不必多礼,道:“相见即是缘分,不如请沙先生去车上小坐。”
沙勿略笑道:“恭敬不如从命。”见他的汉话说得如此之好,沈老爷忍不住哈哈大笑,请他上了自己的马车。
上车后,沈老爷笑问道:“你怎么跑到城隍庙去了?”
“我只是一时好奇,想进去参观一番,”沙勿略诚恳道:“现在对这个唐突的举动十分懊悔,因为不明白外教人的心理,鲁莽的引起他们的误会,又不易给他们讲个明白,要不是您老先生出现,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。”说着坚定道:“因此我决定,在尚未使贵国人明白我的立场前,绝不去参观中国庙宇。”
“呵呵……”沈老爷不由笑道:“放松一下,别那么认真么。”说着关切问道:“怎么样,来绍兴也好几天了,过得舒心吗?有什么不习惯?”
“十分的舒心,”沙勿略点头连连道:“这里的人们友好而热情,很多人请我吃饭,还送我好多礼物,叫我好生过意不去。”
“远来皆是客。”沈老爷笑道:“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了,我们不得好好招待吗?”说着又问道:“对我们大明的印象如何?”
“印象好极了,各个方面都比欧洲强得多,只是……”沙勿略欲言又止道。
“但讲无妨。”沈老爷笑道:“我们明国人都是闻过则喜的。”
沙勿略的脸上闪过一丝不以为然,道:“我现贵国人并不把诚实当成一种美德……”
“此话怎讲?”沈老爷微微皱眉道。
“我在那位罗大人家寄宿的时候,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,让我应接不暇,没时间出门走走看看,罗大人见我很苦恼,便要佣人对来访的客人说我出门了,”沙勿略道:“可我明明还没有出门呢,怎么能撒谎骗人呢?”
“这有什么啊?”沈老爷忍俊不禁道:“你赶紧出门不就得了?出去了不就算骗人了。”
“罗大人也是这么说的,”沙勿略道:“可我那时候分明还在家里,怎能算是出去了呢?”
“你这人,咋这么死心眼呢?”沈老爷无奈笑道:“懂不懂什么叫变通?”
“这就是我不太明白的地方,”沙勿略道:“在我们西方,是就是是、非就是非,我们一般不说假话,且不能撒谎,”顿一顿道:“也可以说是不懂变通。”
“呵呵,不懂变通的沙先生,”沈老爷微笑道:“我承认这其实是一种美德,但我们中土还有一句古话,叫到哪家的山头唱哪家的歌,你既然打算来这里干一番事业,是不是应该入乡随俗,学会这种高变通呢?”顿一顿道:“看你不远万里而来,汉话又说得这么好,显然是想干出一番事业来的。但恕我直言,在华夏数千年的历史中,异类是无法取得成功的,他们虽然才华出众、志趣高洁,但往往痛苦而不被人理解,身后的名声大于生前的功业,”说着话,他瞧见沙勿略傻了一样坐在那儿,心说:‘难道这老外脸皮薄,说不得?’于是笑着道歉道:“交浅言深,说这些有些冒昧了,您千万不要往心里去。”
“不不,”沙勿略这才回过神来,连忙摇摇头道:“我要真诚的感谢您,其实一直以来,我一直都找不到在东方‘传教难’的症结,这次让您这样一说,似乎是有所悟了。”说着轻叹一口气道:“您说的很对,不知道变通,有时候就走不通。”
“其实我们这边的人也知道,诚实是一种美德,但积习如此,总给人言不由衷的理由,”沈老爷却正色道:“如果能通过您的传教,让更多的人不说假话,您的传教就很有意义。”说着笑笑道:“为了崇高的目的,有时候不得不做些不崇高的事儿,这又是一条东方智慧。”
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,沙勿略才鼓足了劲儿问道:“那么,您觉着政府会允许我们在大明传教吗?”他早听沈京说过,知道这是一位有着多年宦海生涯的老人,所以把心里一直没底的问题拿出来,想要得到他的解答。
沈老爷想一想,笑道:“我大明没有国教,换言之也吗,也就是说,只要不是谋人钱财、企图不轨的邪教,不需要得到朝廷的特别批准,就可以在我境内传播。”
“是么?”沙勿略在印度、南洋、日本,为了得到传教许可,都受尽了刁难,想不到大明竟然不需要许可,不由大喜过望道:“这样就省了很多麻烦。”
“不不,我却以为恰恰相反,”沈老爷却摇摇头道:“不需要许可便能传教,也可以看成是没有朝廷的许可……也就得不到朝廷的保护和认可,始终处于弱势和不安全的地位。”顿一顿道:“如果没有跟地方官搞好关系,或者让御史们看不顺眼,便会招来弹劾,而你们在皇帝和重臣那里,连点印象都没有,到时候谁会替你说话?还不是一弹一个准,到时候只要皇帝一道敕令,全国都会禁止传教。”说着看一眼沙勿略道:“要真到了那一步,想要再挽救,可就千难万难了。”
听了沈老爷的话,沙勿略心中焦急,道:“这可如何是好?大明这么多的地方官、还有御史,怎么能都不得罪呢?”
“不要着急,”沈老爷微笑道:“我觉着你有两条路可以走。”
“请您指教!”沙勿略激动道。
“第一条比较直接,只要设法见到皇帝,得到圣上的认可,自然可以在全国畅行无阻了;不过我过皇帝迷信道教、宠幸方士,”沈老爷道:“据说同行是冤家,那些道士、方士们,肯定不能让你如愿的。”
对这一点,沙勿略深有体会,他一直以来的斗争对象,也就是什么印度教徒、婆罗门教徒、佛教徒之类的异教徒,而且得出一条经验,那就是有政府支持的教派,几乎是不可战胜的,所以他气馁道:“这个比较难,您还是说下一条吧。”
“那好。”沈老爷点头笑道:“下一条嘛,就比较慢了……在我国,有一种非官方的力量,叫做风评,这个你懂吗?”
“风评?”沙勿略迟疑道:“是不是舆论的意思?”
“是的,你果然对汉话很在行,”沈老爷笑道:“就是这种东西,它并不是由官方决定的,而是被在野的士大夫所掌握,只要这些人认可你们,愿意为你们说好话,那你们就会有好的风评;当风评很高的时候,无论是官员士绅,还是平民百姓,都会很尊敬你们,甚至连皇帝也不能轻易的否定你们,到那时,你们的传教就会很顺利的……”
“是吗?那太好了!”沙勿略欣喜道:“那请您给我们一个好的风评吧,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。”
“我可没那本事……”沈老爷尴尬道:“我只是在野士大夫中的一员,你得获得普遍好评才行。”
“那要如何获得呢?”沙勿略问道。
“这就看你的本事了。”沈老爷笑道:“但以我的经验看,想要获得别人的好评,一般要先获得别人的认同,再获得别人的敬佩。”
沙勿略喃喃道:“是吗?那如何去做呢?”
“这我就帮不了你了。”沈老爷笑道:“自己思考思考,如何才能融入,如何才能获得士大夫们的尊敬吧。”
沙勿略缓缓点头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
看着陷入沉思的沙勿略,沈老爷暗道:‘拙言啊,我把你交代的任务可完成了,不过你对这洋和尚费这么大劲,到底要干什么?’
沈老爷并没有载着沙勿略回家,而是把他带到了沈贺那里,因为沈默明天就要启程离家,今日特意设宴,请诸位亲朋好友小聚告别。
到了他家时,已经是高朋满座,但还没开席,都等着他这位沈家大家长呢。见他一到,大家便请他上座,并起哄道:“罚酒三杯,罚酒三杯!”
沈老爷倒也痛快,连干了三杯老酒,对紧挨左右的沈贺和殷老爷笑笑,道:“不好意思,老夫来迟了,想不到今儿城隍庙的人真多,半天马车都不动一动。”
殷老爷笑道:“老哥每月九炷香,烧得可真是虔诚啊。”
“那有什么用……”沈老爷叹口气,低声道:“小杂种死活不回家……”说着提高声调,对主陪位子上的沈默道:“我这酒也罚过了,咱们开席吧。”
沈默却笑道:“大伯稍微一等,还缺了一位,哦不,两位。”
众人相互看看,所有椅子上都坐了人,哪里还有缺,都不知他葫芦买的什么药。守着这么多人的面,沈贺有意摆出当爹的尊严,问道:“拙言,还有什么客人呀,你就别卖关子了?”
“诸位稍候,”沈默起身笑道:“这个客人得我亲自去请,我去去就回。”说着便往后堂走去。
众人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议论纷纷,不知将会请出什么样的人物来。
过了没多会儿,屏风后脚步声响起,众人屏息望去,便看见沈默恭请一位抱着孩子的腼腆少妇,出现在花厅之上,虽然两人年纪相仿,但沈默身子微微错后,持的是晚辈之礼,所以也不会有人认错什么。
一见那女人那孩子,方才还一副严父做派的沈贺,却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,吭吭哧哧道:“你你……她她怎么来了?”原来这女子,竟然是他纳的姨太太,而那看上去一两岁的小男孩,自然是他老树开新花,给沈默添得小弟弟了。
因为当年为续弦的事儿,引得沈默反应强烈,甚至离家出走了好长时间,所以沈贺一直心有余悸,甚至以皈依佛教来保证,自己不会再动凡心。但是他的身份今非昔比,有多少人上杆子想把闺女送给他,几乎是每天都有人来给他说和,加之他这几年养尊处优,血气充盈,难免也有些非非之想,可又怕再惹恼了儿子,于是好生纠结。
沈老爷知道了他的心思,正为那次没给他保媒成功而歉疚了,便给他出主意道:“拙言在外面做官,就算是卖给帝王家了,十年二十年的都回不来,你不如先纳了,把孩子生出来,来个先斩后奏,到时候他就算不认那个姨娘,还能不认自己的弟弟?”
沈贺一想也是,反正拙言十年八年的回不来,我先享受了再说吧……不过他老实惯了,又顾虑道:“这、这好吗?”
“有什么不好的。”沈老爷道:“儿子都敢不告而娶,做老子的又有什么不敢的?”
“拙言可没有不告而娶。”沈贺小声道:“他很受规矩的。”
“我说我儿子……”沈老爷郁闷道。
于是,沈贺就没跟沈默打招呼,给他娶了个‘小姨娘’,等若菡回家省亲时,正好赶上小叔子降生,弄得她哭笑不得,对沈贺道:“爹,不是我说你,您弄得这叫什么事儿啊?瞒得了一时,还瞒得了一世吗?难道永远都不让拙言知道?”
沈贺嘟囔道:“那生都生了,总不能再塞回去吧。”便央求儿媳道:“若菡啊,我知道你最有主意了,帮我想想办法吧,怎么跟拙言交代。”
“事到如今,不能再隐瞒了。”若菡道:“我回去的时候,就告诉他。”
“可别,你也不知他那脾气,”沈贺道:“要是知道我连弟弟都给他生出来了,还不知生多大气呢。”
“那您的意思是……不告诉他?”若菡道:“反正他远在北京,就是火也冲我来,您不用担心。”
“我知道我知道,……我的意思是,”沈贺小声道:“你不能一下全告诉他了,不然我多没面子啊。”
“那按您说的,”若菡苦笑道:“我该今儿告诉他一点,明儿再告诉他一点?”
“就是这样,”沈贺尴尬笑道:“你回去只告诉他,我要纳个偏房,看看他什么反应,这样也能让他觉着,尊重他是不是……要是他不答应,你就帮我劝劝他,要是他答应了,你就再等上一年,再告诉他这个娃娃的事儿。”
“合着这就贪污了小叔一岁?”若菡无奈道:“一岁的孩子和两岁的能一样吗?”
“长大了就一样了。”沈贺笑道:“你能分出十三岁的孩子,和十四岁的哪个大?所以等拙言将来见到他弟弟,这事儿也就圆上了。”
若菡心说,公公还真是死要面子,但父命难违,还是答应了。
谁知沈默转过年来就回来了,按照他们编的那套,孩子还应该在娘肚子里呢,可现在都已经会叫爸爸了,还不当场就穿帮了?沈贺只好先让亲家公帮着挡挡,然后把那娘俩送回娘家去躲一躲,指望着能混过这一关去。
谁知道,沈默神通广大,才会这两天,就把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,直接把那娘俩带到这……鸿门宴上。
‘完了完了,这是要兴师问罪啊,’沈贺不禁暗暗冒汗道:‘我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啊……’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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