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太爷,您是不是尿急?”县衙后堂里,沈默笑前仰后合,抱着肚子道:“我说四哥,你才多大年纪,就憋不住尿了?”
“你就别笑话我了……”那被沈默称为四哥的,正是在外面断案的县太爷,正是沈默从小一起长大的叔伯兄弟,沈京沈高龄,此刻他摘了官帽,红着脸道:“还不是为了早点忙完了,好跟你说话?”
沈默这才止住笑,道:“好吧好吧,不笑你了。”说着看看门口道:“嫂夫人和侄儿、侄女呢?怎么还不出来相见?”
“她们不在这边住,”沈京挠挠头道:“我觉着县衙住着不舒服,所以在城南买了个宅子,平时都住那儿。”
这县衙可在城东北面,沈默笑问道:“这么远,你不嫌来回跑着累?”
“没啥,我平时也不来衙门,”沈京道:“有事儿他们就去那儿找我了。”
沈默心说,怪不得每五天才问一次案呢,原来不是能力太强,而是懒虫作祟。
两人一起长大的交情,沈京一看沈默嘴角的笑意,便知道他怎么想的,赶紧笑着解释道:“我这也是遵照你的精神,无为而治,无为而治嘛!”
“哈哈,进步不小啊,我现在都说不过你了。”沈默不由笑道: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……”说着正色道:“我从城外一路走来,看到上海城欣欣向荣,你的功劳不小啊!”
“我有啥功劳?”沈京摇摇头,难得谦虚道:“别看上海县既不是省城又不是府城,可这里庙小神仙多,什么市舶司、拍卖行、券交所、都是由商会的人说了算,我一个小小的县令,不过是维持一下治安、处理一下打架斗殴……至于那些商人们有了纠纷,都去找商会,不来找我!”说着嘿嘿笑道:“我这个县令当得,可是轻松极了。”
“四哥这是有意见了。”沈默呵呵笑道。
“我可是照你的吩咐,无为而治,没打半点折扣。”三尺摇头道:“跟你牢骚而已。”
“四哥,你受委屈了。”沈默正色道:“但你得记住,这里是咱们兄弟的基业所在,能不能真的如我所愿,成为改变大明的星星之火,能不能成为咱们子孙后代的长期饭票,关键就在你的无为上,只有你无为,那些非官方的机构才能有为,才能深入人心……”说着意味深长道:“你不可能在这里当一辈县令,我也不能保证每一任县令都是自己人,所以咱们得把权力放出去,让那些可以永远归咱们的机构来行使,让将来继任的县令,不得不遵从,不遵从他就得下课,但这需要过程,需要时间……”
“我的任务,就是看护它成长?”沈京恍然,说着不好意思笑道:“你这么说,我心里就敞亮了。”
“我早说你也不明白,”沈默摇头笑笑道:“不亲眼看看这座城市的潜力,你又怎么会相信,这里将会是大明的财富之都呢?”
“是啊,这上海城仿佛是块磁石,吸引着四面八方的有钱人蜂拥而至。”沈京一脸钦佩道:“我说拙言,你咋这么有眼光,一眼就挑中这么个地方呢?”
沈默当然不能说,我是四百年后来的。看到东面墙上挂着面地图,便起身走过去,指着那地图,侃侃而谈道:“我也是看地图才现的,虽然起初这只是个小渔村,但这里的地理位置极为优越——它位于长江出海口,是我大明南北海岸线的中点,近靠我大明最繁华富庶的苏州、杭州和南京、扬州,远带广阔的两湖、巴蜀、鲁豫、冀晋,离朝鲜、日本、南洋的距离适中,这种独特性是其他任何一座城市所不具备的。正是这种得天独厚的优势,使它在开埠之后,能迅展壮大,前途一片光明!”
沈京听得张大了嘴巴,喃喃道:“这指点江山的架势,太帅了。”
“说正经的呢。”沈默笑骂一声,目光投注在这面世界地图上,眼神飘忽不定道:“我希望这座城市,是天下独一无二的,它不必最富有、最奢侈,但一定要有高贵包容的文化、繁荣多样的经济和自由博洽的思想!”
“你这个要求,对我来说太难了,”沈京挠头道:“我读书少,路子野,怕达不到你的要求。”
沈默缓缓摇头,双手按在那副地图上,沉声道:“这个世界,正在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,我们只要守护好它的展环境,不需要去干涉它,只需帮它消灭幼年时的敌人,它就能按照自身的规律顺利展,取得乎我们想象的伟大成就!”说着,双目炯炯的望着沈京道:“而我们,也将会在这个过程中不朽!”
沈京被沈默强大的气场感染了,激动的点头道:“我明白了,谁要敢打上海城的坏主意,我就跟他拼命!”
沈默笑着颔道:“把他直接沉到黄浦江里。”
兄弟两个完狠,沈默突然意识到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,问道:“这副世界地图,是什么人画的?”他所看到的,分明是一副十分完整的世界地图……除了大洋洲外,亚洲、非洲、欧洲、南北美洲,甚至南极洲都出现在地图上,虽然在沈默看来,大6形状还都有些怪异,比例有些失调,尤其是南极洲大的离谱,大明的领土也大得离谱,但总体说,能一眼看出世界的轮廓,找到许多他认识的国家,这已经十分难得了。
“哦,这个呀,”沈京道:“是个红毛传教会的老头子画的,我看这上面许多地方,跟你曾经说过的都能印证起来,便索要来挂在这里。”
“传教会?”沈默脑海间电光火石的划过三个字道:“传教士?!”
“是的,传教会里干活的,就叫传教士。”沈京点头道:“他们是去年跟着船来上海的,要求在城里传教,还想要去内地,我怕给你找麻烦,就没答应。”
“哦,他们还在上海吗?”沈默问道。
“在,这些人执着的很哩,我不让他们在城里传教,他们就在码头上,向那些船夫、商人传教,结果还真展了一批信徒呢。”沈京小心的看看沈默,小声道:“当然,你要是觉着不妥,我明儿就驱逐他们。”
“怎么会呢?”沈默摇头笑笑道:“我刚说了高贵包容、自由博洽,可不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。”说着轻声道:“你安排一下,让我和他们的头头见个面。”
“这个没问题,他们会很荣幸的。”沈京笑道:“你不如在我这多住两天,按时间算,长子这几天就该回来了,咱们兄弟好多年没聚聚了。”
“是么,”沈默惊喜道:“这么巧?”
“不出意外的话,最晚二十就到崇明岛了,”沈京道:“耽误不了给我叔做寿。”
“那好,我等。”沈默笑道:“既然多住几天,那就不忙着说正事儿,快带我去家里看看吧。”
“那感情好,咱们走。”沈京起身吩咐左右道:“回去跟夫人说,备好酒菜,给孩子们换好衣服,我们马上就回去。”下面人赶紧去禀报,沈默两个也上了车,往城南慢悠悠的赶去。
路上,沈默问沈京道:“忘了问你,宅中的嫂夫人是正房,还是你的日本媳妇?”在沈默的说合下,沈老爷勉强接受了沈京的菜菜子,当然正房还是老人家做主,为他娶了余姚孙家的一位小姐,可谓是门当户对,但若菡从家乡回到北京,却告诉沈默,他们两口子的关系很不好,沈京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。
“是菜菜子。”沈京嘿然道:“这事儿闹得,我爹都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了,你回去可得帮我劝劝。”
沈默轻声道:“你弟妹去年省亲,是见过正房嫂嫂的,对她的印象可好哩,说她知书达理,人长得也俊俏,你怎么就能把人家打入冷宫呢?”
沈京叹口气道:“她是高高在上的金凤凰,我是泥里土里的丑小鸭,大家尿不到一壶里,索性分开各过各的日子。”
沈默缓缓道:“她瞧不起你了?”
“嗯,总是一副自视甚高的样子,”沈京撇撇嘴,闷声道:“瞧不上我,瞧不上菜菜子,甚至我的两个孩子,也瞧不到她眼里去;老子可不伺候她那样的,让她在绍兴自己高尚吧,我们这些低俗的人,就在上海继续低俗下去。”
清官难断家务事,哪怕是好兄弟,沈默也不能说太多,只能轻叹一声道:“这年代女人不容易,一旦跟了你,一辈子都系在你身上,咱们做男人的不能太绝情了。”
沈京点点头,叹口气道:“你回去试探下她的口风,要是能改改呢,就来上海一家人团聚,反正绍兴我是不回去了。”看来沈老爷的阴影,仍然把沈京的小身板笼罩得严严实实。
马车到了城南一处临街的巷子,在最气派的一户门前停下,沈京跳下车来,拉着沈默的手道:“到家了,咱们快进去吧。”
在沈京家里,沈默见到了美丽依旧、温柔如故的松浦菜菜子,虽然大明已经开海禁通商,但作为对倭寇的惩罚,日本仍是贸易禁运的国家,日本人也禁止登6大明的疆土,这是一时无法改变的,所以菜菜子仍然很孤单,但也让她更加专注于相夫教子,把沈京伺候的舒舒服服,把两个孩子教育的乖巧可爱。
初次见到沈京两个可爱的孩子,自然有京里带来的精美礼品奉上,瞬时讨得两个娃娃的欢心,一口一个‘大大’的叫着,叫的沈默心里一阵阵酸,越想念自己的那几个小魔星了。
看到这一家子和和美美,沈默心头升起一丝明悟:‘你是大妇又如何,哄不好自己的男人,一样争不过偏房的。’
当夜沈默自然就住下,兄弟俩久别重逢,自然又说不完的话,晚上抵足而眠,一直聊到天亮才睡下,中午起床早午饭一块吃了,正在吃饭呢,下人禀报道:“老爷,沙勿略拜访,说是您让他今天来的。”
“这么早?”沈京使劲吞下一块粘糕,翻着白眼道:“不是让他下午来吗?”
“老爷……现在已经是下午了。”佣人小声道。
沈京看看墙角的自鸣钟,果然已经下午两点,不由老脸一红道:“让他等等吧,我们吃完饭就过去,”说着对沈默解释道:“沙勿略,是那些传教士的头头,人很不错的,我个人觉着,那气度,很多读书人都比不了。”
沈默点头笑笑道:“人家要吸引别人信教,没有点内涵怎么行。”他很清楚,在大航海刚开启的年代,从欧罗巴来到大明,远涉万里重洋,经历生死磨难,非得坚韧不拔、意志坚定之辈才能胜任,能来到大明的传教士,更是个顶个的西方精英。
加快度吃饭完,沈默便在沈京的带领下,来到了前厅会客,便见一个身穿黑色长袍,脖子上挂着十字架的红头外国人,坐在那里静静的喝茶。
听见有人进来,那外国人便起身望去,见是沈京和另一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,他便弯腰鞠躬道:“尊敬的沈大人,还有这位大人午安……”竟是很地道的官话,除了舌头有点硬之外。
沈京朝他笑笑,对沈默道:“这位就是上海耶稣会会长沙勿略,你叫他老沙就好了。”又对沙勿略道:“这位大人的身份贵不可言,反正我全都听他的。”
“可知大人贵姓?”沙勿略恭敬的问道。
“也姓沈。”沈默微笑道:“您是Francoisxavier先生吧?”
听到有大明人标准的读出他的本国名字,沙勿略竟有些失神,然后才激动道:“您,您怎么知道的?”
沈默微笑道:“我在沈县令那里,看过一幅地图,见到了这个署名,我想应该就是阁下。”
“正是在下。”沙勿略激动道:“想不到,在大明竟有认识西文的大人。”
“大明的士大夫,都是虚心好学、乐于接受新鲜知识的,”沈默优雅的笑道:“不知沙勿略先生,是从何处而来,所为何事?在您之前,我只见到一些亡命的西洋水手和唯利是图的商人,从没见过像您这样有修养的人士?”当世第一大国的骄傲,总是在无意识中流露出来,哪怕是沈默也不能免俗。
当然,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利,不着痕迹的补救道:“看您的举止气度,应该是名门出身、受过良好的教育吧?”
“大人过奖了,”沙勿略不卑不亢道:“在下是西班牙人,我的父亲胡安.德哈索是国王的私人顾问;母亲玛丽亚.哈维尔出身名门,我是他们惟一的继承人。”说着为对方解释道:“按照西班牙的习惯,一个新生儿既可以承继父姓也可择取母姓,在下则依从了母亲的姓氏……我虽自幼生活在尚武的骑士城堡中,但厌弃武力的秉性,却使在下绕开了通向军界的道路,十八岁进入法兰西巴黎的圣巴尔贝学院,接受一种全面的教育……”说到这,他的表情才有些骄傲道:“由于学业优异,二十二岁时,在下便被任命为博韦学院的讲师,并被视为一名学者。”
“哦,你教的是什么?”沈默饶有兴趣的问道。
“亚里士多德哲学,”沙勿略唯恐沈默不懂,为他解释道:“亚里士多德,在欧罗巴享有孔夫子在贵国一样的地位。”
“是的,他是一位伟大的先哲。”沈默点头道:“据我所知,他在各个方面都有卓越的建树,但最让我感兴趣的,是他的逻辑学……”怕沙勿略不懂自己的意思,他又补充一句道:“1oginetbsp; 沙勿略这下懂了,真的惊奇道:“1ogic、逻辑,这是您的翻译吗?您竟然对亚里士多德也深有研究,向主保证,我对您的佩服之情,真的……”毕竟汉语不是他的母语,日常交流没问题,但遇到复杂点的表达,就有些吃力了。
沈京赶紧提醒道:“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……”
“哦,对对,”沙勿略抱拳对沈默道:“我对大人的崇敬之情,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……”
沈默瞪沈京一眼,坦诚的对沙勿略笑道:“其实,我只是接触了些皮毛而已,十分想多学一些,无奈一直找不到老师。”
“如果大人愿意学,在下愿毛遂自荐。”沙勿略有着西班牙人特有的热情,但同样稔熟东方礼仪,所以又话锋一转,正色道:“当然,我更希望能向大人学习大明的知识文化,不知在下有没有这个荣幸?”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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