邹应龙高举着圣旨,闯入严世蕃的别院中,在那金灿灿的圣旨下,一干家丁护院,如滚汤泼雪一般消退。只有那严甲,觉着如此愧对小阁老,便抽出单刀,挡在严世蕃面前,瞪起一对牛眼道:“俺家主人有命,谁也不准上前!”
“奉旨,锁拿严世蕃归案!”邹应龙的目光越过这莽夫,落在严世蕃的身上道:“你想抗旨吗?”
“你……”严世蕃的脸上一阵狰狞,咬牙道:“你给我让开!”
“凭什么?”虽然一个二品一个七品,但今天圣旨在七品的手里,便视二品的为冢中枯骨、插标卖者尔。
严世蕃涨红着脸,一拍胸前的锦鸡补子道:“我乃朝廷二品大员,有权觐见皇上,向天子申辩!”
“天子不会见你的。”邹应龙冷硬道。
“为何?”严世蕃瞪眼道:“就是圣旨也拦不得我!”
“哼,我看你真是昏了头,自古至今,有在热孝期间进过宫的臣子吗?”邹应龙一指严世蕃身上的官衣,厉喝道:“你的麻衣孝服呢?怎还敢穿朝廷的官服!”说着一挥手道:“来人呐,除下这不忠不孝之人的官衣!”
“谁敢?”严世蕃彻底被激怒了,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,自己堂堂宰相公子,二品部堂,竟被个小小的七品御史呵斥,还要除下自己的官衣,要真是让他得逞了,那自己可就彻底的威风扫地,沦入破鼓万人锤的可悲境地了。
果然,虎病雄风在,他独目一瞪,恰似吊睛猛虎,骇得一众官差哪敢动手?其实,要是没有邹应龙这个傻大胆领着,打死他们也不敢进来。但能色厉内荏的站在这儿,已经是极限了,还想让他们再有什么表现,那是绝对不可能的。
邹应龙架势摆足了,却没得到手下的响应,登时大感颜面扫地,挥舞着手中的圣旨道:“原来你们怕小阁老甚过怕皇上,很好!很好!”
众官差一听登时大骇,心说这邹应龙可是连小阁老都弹下来了,万一真的得罪了他,那大伙可真没好果子吃了。于是一个个面露不忍之色,小声对严世蕃道:“对不住了,小阁老。”说完便一拥而上!
当那些官差扑上来的一瞬间,严世蕃已经认命了,因为他突然明白,自己已经被父亲和那些同党给出卖了,他们是要牺牲他来平息皇帝的怒火啊!不然自己不可能得不到一点风声,不可能如此孤立无援!
他是真恨啊,自己豁出命去为他们遮风挡雨,可他们呢?遇到危险就把自己给卖了,这怎能不让人心凉呢?
严世蕃认命的闭上眼睛,等到遭辱的那一刻,却听一声大吼道:“谁敢!”然后耳边便响起厮打声。他睁眼一看,原来是严甲挡在自己身前,挥舞着手中的单刀,用刀背砍翻了好几个官差。
一时间,官差们挥舞着单刀铁链,竟都不敢靠近。
时间一点点流逝,邹应龙的表情愈难看,恨恨道:“一群没用的东西,给本官请锦衣卫来帮忙!”
听到这话,一直沉默不语的严世蕃,终于出声道:“严甲,你退下!”看来他也不是无所畏惧。
那严甲一边疯魔似的舞动着单刀,一边大叫道:“不退,除非我死了,不然谁也动不得主人!”
严世蕃闻言心中一酸,暗暗感动道:‘想不到临了临了,就只有这痴汉还忠于我。’他已经恢复了冷静,道:“严甲,你放心,我死不了,我会被流放八千里,没有你的保护,我是决计走不出多远的……”
严甲闻言身形一滞,胳膊上便被划了一刀,登时血流如注。就听严世蕃低喝道:“快跑!在城外等着我!”严甲如负伤的野兽般嚎叫一声,便脱离了战团,撒腿往后院跑去。
那些官兵震慑于他的雄威,竟无人敢上前追赶,只是一拥而上,将严世蕃的乌纱、玉带、官袍全都除下来,仅剩下白纱中单和红色的裤子,还有脚上那双粉底黛面的官靴。
倒不敢再用铁链锁他,只是卑声道:“小阁老,请了。”
严世蕃知道大势已去,再坚持下去只是自取其辱,便回头深深望一眼自己奢华的别院,心头突然涌起一丝明悟,也许今生今世,都再也回不到这梦一般的别院了。
出到大门口,便看到一辆囚车停在那里,为了高级官员的体面,还用黑色的幔布包围着。官差打开车门,让严世蕃上去,他却回头看看邹应龙,道:“你叫邹应龙吧?”
邹应龙面色一紧,低声道:“正是本官,你想干什么?”
“别紧张嘛,只想见识一下,弹劾我的大英雄。”严世蕃笑声渐渐转冷道:“被人当枪使的大英雄,下场一定会很惨的!”
“我惨不惨,那是将来的事。”邹应龙阴着脸道:“但你的悲惨,就在当下,上车吧,你!”说着竟一把将严世蕃推倒了囚车中。
咣当一声,囚车门被关上、加锁,在一众官差的簇拥下,缓缓驶离了一片慌乱的东楼别院,向狱神庙驶去。
刑部大牢就在狱神庙后,虽然比锦衣卫诏狱要稍好些,却也好比十七层地狱和十八层地狱,本质上没有不同。
严世蕃这种大人物自然受到优待,住在最上等的牢房里,不仅被褥全新,而且敞亮通透,甚至地上都没有蟑螂蜈蚣。但对于一个时辰前,还在琼楼玉宇中醉生梦死的大官人来说,来到这里便如坠入地狱一般。
在里面失了会儿神,他要求见何宾。负责伺候他的狱卒,赶紧出去传达,过一会儿,回来道:“何部堂出去公干了。”
“甭跟我来这套,”严世蕃鞋也不脱,盘腿坐在床上,道:“你去告诉何宾,要是他半个时辰之内还不出现,老子保不齐说出点什么,让他进来给我做伴。”
狱卒吓得赶紧再出去,过一会儿又回来道:“已经派人去找部堂了。”
果然,过了小半个时辰,一脸尴尬的何宾出现了。
何宾一出现,所有人都退出去,将偌大的牢房,留给两位部堂说话。
严世蕃面色不善的望着何宾道:“真忙啊,何大人。”
“忙是一方面,”何宾讪讪笑道:“主要是这个时候,我得避嫌啊,就怕别人说我来串供,所以才不敢见您老的!”说着还把严嵩抬出来道:“这是老阁老的意思,他老人家说,我们在台上的人安全了,小阁老就会安全,才能东山再起的那一天。”
“哼,真是为我着想啊……”严世蕃吐出一口闷气,对何宾道:“子实,你不要怕。我严东楼不是个没担当的,不会连累兄弟的,”说着嘿然一笑道:“我严世蕃享受了三十多年的极品人生,早就他妈的该死了,杀头掉脑袋也不过如此,有什么罪过,我一人全担了就是!”
听他这样说,何宾有些不好意思道:“东楼兄,你放心,兄弟们无论如何都会保下你来的。”
“我找你来,就是要问问,”严世蕃道:“皇帝到底什么意思?你能给我个准信吗?”
“皇上的意思,应该只是想让您离京一段时间。”何宾叹口气道:“可是徐党那些人,都在忙着写弹劾奏疏呢,只怕万一再出个邹应龙什么的,让事情进一步恶化。”
严世蕃的独眼闪着幽幽的光,也不知在寻思什么,少顷,他突然问道:“我爹呢?是不是在上表请辞啊?他早就想回家养老,这下没人拦住,可是遂愿了。”
“您误会阁老了……”何宾道:“阁老是在上表,但不是请求荣归,而是请求以全部的功名和待遇,换取您不再被皇上追究。”他们都心知肚明,这事儿八成没完,自从被摆了这一道,便是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被动局面,皇帝说不得要一笔笔的算账,苦日子还在后头呢。
听说老爹竟用一生奋斗的成果,来换自己的平安,严世蕃对严嵩的怨气,终于不那么浓重了,他望着房梁上的吊灯,有些无力道:“没有用的,皇帝的性格我最清楚,哪怕现在不杀我,也不过是为形势所迫,等到过得几年,横竖逃不过这一刀。”
“小阁老怎会如此悲观?”何宾道:“皇上不是暴虐之君,当年杨升庵把他得罪的那么厉害,不也没遭杀身之祸?”
“皇帝不是不想杀他。”严世蕃冷笑道:“一路上的刺客就好几拨,只是保护他的人更多,才让他苟活了下来。”说着自嘲的笑笑道:“我跟杨升庵正相反,想让我死的人太多,恐怕皇帝只需一暗示,就有人跳出来动手。”
“照您这么说,咱们只能等死了。”何宾有些沮丧道。
“错!”见他蔫了,严世蕃却抖擞精神道:“想要我严世蕃的命,可没那么容易!”原来他的灰心丧气,是装给何宾看的,让这家伙知道目前形势危急,只有紧紧团结在他严东楼的身边,才能度过难关,开创美好的明天。
“只要撑过这几年,等景王一登基,咱们翻身的日子就不远了。”地牢中,严世蕃继续给他的手下鼓劲道:“关口是,撑过这段日子去,不能让仇家再穷追猛打了。”
“小阁老,您说怎么办吧。”何宾重重点头道:“我什么都听你的!”
“咱们埋在徐党中的钉子,该动一动了。”严世蕃道:“你赶快派人送信给他们几个,让他们狠狠地参我,不管说什么都行,说得越玄乎越好,最好扯上图谋造反之类的。”
“啊?东楼公,你不会是昏了头吧?这本一上,流放就直接改凌迟了!而且还会祸及干爹……和你全家,”何宾使劲摇头道:“不行不行,说什么都不行。”
“笨蛋,我就指望这一本救命了,怎会自取灭亡?”严世蕃压低声音道:“皇帝这个人绝顶聪明,但有个毛病,就是疑心病太大。这次那些人之所以能把我参倒,是因为他们避开了我父亲,更避开了皇帝,专打我一个,说我受贿贪赃,任用私人之类。”说到这,严世蕃忍不住叹息一声道:“他们有高人指点啊,这下可打到我的要害了。对于那样的弹劾,皇上能够接受,也愿意相信,所以一定要惩办我。”
何宾闻言频频点头道:“您说的太在理了。”
严世蕃的目光变得无比狡黠道:“但现在,如果有人把事情闹大,牵扯到党争层面上去,而且参我的人,又都是徐阶的死党。那样皇上肯定会起疑心,认为是两党之间闹起了事来,那事情就不能以是非而论,而要讲究平衡之道,只要一平衡,我就没危险了。”
何宾眨着眼睛,想了又想,这才明白过来,心悦诚服道:“东楼公,我现在后悔当初听老阁老的了,你才是我们的主心骨和智多星啊!”
严世蕃没好气道:“现在说这些有个屁用,赶紧去做事吧,好早日祝我脱难。”
“是。”迷茫中的何宾,仿佛看到灯塔的海船,感觉立刻有了方向,有了奔头,誓要把小阁老交代的事情办好。
但任凭严世蕃再聪明,何宾动作再快,也赶不上动若奔雷的嘉靖皇帝,他们的秘密手下还在挖空心思的编排严世蕃呢,查抄严府的命令可就下来了。
既然官员案涉贪污,那么抄家也是必须的步骤,倒没什么大惊小怪的,只是这次奉命来抄家的,却是刑部右侍郎涂立和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沈默,正是给严世蕃定下‘八百两’的二位官员,这就很有意思了。
开抄之前,两人按例得先开个碰头会,统一一下思想,涂立对沈默道:“既然当初咱俩定了八百两,那就只能抄出八百两,多了的话,岂不是自扇耳光?”
沈默笑笑道:“要真是那样,咱们可没法跟皇上交代了,京城的官员,也会从此看扁咱们的。”
涂立岂不知道,二十年权倾天下的严府,掌握着天下工程的严世蕃,若是只抄出八百两银子,那真是把天下人当白痴了。事已至此,他根本不再去管严世蕃如何,他只担心,抄出的银子要是太多,自己该如何下台。
“严世蕃来钱的地方很多,吃拿卡要,不一定非得贪污公家的,更不必对三大殿的工程下手。”沈默道:“我们只需做到秉公执法,文明抄家即可。”
“什么叫文明抄家?”涂立郁闷道:“抄家还有文明的吗?”
“当然了。”沈默道:“皇上的圣旨说得分明,查抄工部尚书严世蕃之财物,他已经独立出去,在另一处居住,所以严阁老,还有他两位已经成家的公子之家财,不能算是严世蕃之财务,应该与严世蕃区分开来,免封免查。”
这是涂立可以接受的,便提出最后一个问题道:“那万一查出来的财产,远远过八百两呢?”那简直是一定的。
沈默闻言笑笑道:“我大明没有‘巨额财产不能说明来历’罪吧?”
“不曾有过。”涂立摇头道:“你的意思是,咱们只管抄,别的都不用操心,对吧?”
“正是。”沈默点点头,轻声道:“这是皇上给你我的福利。”按照惯例,抄出来的东西,咱俩一人一成,下面人共分两成,然后一成献给上面的靠山,剩下的一半才归国库。
涂立闻言颇为意动,他可知道严世蕃有多富有,哪怕只是抄出来的一成,也开始笔巨款了吧。
于是两人达成共识,下令抄家开始,然后分头行动,涂立去东楼别院查抄严世蕃的财产,沈默则去严府,将属于严世蕃的财产清点出来。
沈默之所以主动揽下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,不是因为他高风亮节,而是因为在接到抄家圣旨的同时,他还收到了一道皇帝密旨,向严嵩宣布皇帝对他的奏章的回复!
当他来到冷冷清清的严府门前,心中不免有些恍惚,虽然沈默从没拜谒过这间府邸,但往来经过,耳濡目染,总是知道它曾经的显赫,但昔日门庭若市、车水马龙的丞相府,如今已是门可罗雀,只有几个顺天府的兵丁,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,不许往来的人等窥视。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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