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元驭兄提到老师,汝默掩面而泣道:“天生我,地载我,君管我,亲养我,师教我。我本当肝脑涂地、以报万一,可我这个孽种触犯了朝廷的法度,背叛了自己的祖宗、对不起有大恩的老师,天厌地弃!十恶不赦!我还有何颜面再见老师?”
“哎,这么聪明的一人儿,怎么就钻牛角尖了呢?”元驭兄叹口气,竟然笑了起来。
汝默心说:‘我都这么惨了,你还笑……’便憋住泪,一脸愤懑的对他的元驭兄道:“有什么可高兴的,不妨说来听听。”
“说起来真有哩。”元驭兄笑道:“还是关于你的,要不要听呢?”
“我能有什么好消息?”汝默幽幽道:“我都这么惨了,你还是拿别人寻开心吧……”
“什么叫拿你寻开心?”元驭兄重重一拍他的后背道:“汝默,你知道吗?老师已经帮你正名了,再没人能从人品上质疑你了!”
“什么?汝默一下子瞪起眼来道:“谁告诉你的?”
“还用谁告诉吗?”元驭兄道:“就是前天老师宴请大伙儿时……”
“瞎说,那天我也在场呢。”汝默一下蔫下去道。
元驭兄一把将他拉起来,道:“你说身体不适,中途就退席了,结果没看到后来的情形。”说着笑道:“快散席的时候,老师向我们大伙敬酒,说你的所作所为,都是出自他的授意,是老师让你跟那唐松接近,为的是查清是否真有人在通关节一事……”
“真的吗?”汝默难以置信道:“为什么我一点风声都没听到?”
“你整天缩在房里不吃不喝,谁也不见,外面就是放炮也听不见。”元驭兄笑道。
“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汝默还是不信道。
“是老师不让告诉你的,”元驭兄笑道:“老师说你,受一点打击就垂头丧气,这样怎能成器,所以不让我告诉你,让你自己先反省一下。”
“这么说……”汝默激动道:“这么说,是真的?”
“我什么时候骗过你,老师又什么时候骗过你?”元驭兄微笑道。
“嘿……”汝默一下恢复了生机,从床上跳起来道:“谢谢你了,元驭兄。”说着便穿鞋往外跑。
“这么着急干嘛去?”元驭兄在后面问道。
“去老师家,跟他老人家汇报,”汝默道:“我真的明白那诗了!”
“不急在一时嘛,”元驭兄拉住他的胳膊道:“先去看了榜再说吧。”
“不看了,不看了,中不中都无所谓了,”汝默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道:“这次的收获,已经比中进士还要多了……”说着洒然一笑道:“而且,我没用那关节字眼,文章也没写好,怎么可能及第呢?”
“唉,”元驭兄叹口气道:“是啊,不能凭真本事比一场,还真叫人气闷呢。”
两人正在屋里说话,突然听到外面院子里热闹起来,有好多人在叫道:“来喽!来喽!”然后便是噼里啪啦的爆竹声。
听见这声音,一直表现的很从容的元驭兄,也一下子紧张起来,想出去看看又不敢,额头都见了油汗。
倒是汝默已经看开了,道:“走吧,咱们出去看看热闹也好。”说完便打开门出去了。
“果然是驼背卖虾米,谁也别笑谁。”元驭兄自嘲的笑笑,也跟着走了进去。
等他出去时,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,根本没法插脚,只好和汝默站在台阶上看。只见一个同乡微微眩晕的站在院中,正在被报信的书吏披红挂彩,边上人自然端出盘银子来打赏。苏州富甲天下,书吏们最喜欢来他们这儿报喜了。
这个过去一会儿,又有报子鸣锣打鼓过来,一进院子便高喊道:“捷报苏州府太仓州老爷钱讳周,高中礼闱第二百六十二名贡士,金銮殿上面圣!”话音未落,便有个满脸幸福的同乡,举着手挤出来道:“是我啊,我就是钱周!”报子们便上前磕头,给新贵人披红挂彩,得了厚厚的利是后,便一溜烟跑掉了……如往年一样,张榜日的任务太重,人手又不足,须得连轴转才行,这样才能讨得尽可能多的红包。
一支报喜小队,最少也得七八个人,你掏个十两八两,根本看不到眼里去。很多人打不起这个赏,也有很多人不愿出这个钱,便听前辈建议早早出门去礼部衙门,一张榜就能马上知道结果,还能躲开报喜的讨债鬼,一举两得,所以很多士子都不呆在驿馆里,一股脑挤满了东江米巷。
眼见着一队队报喜的官差,策马从衙门里冲出去,却迟迟不见张榜,士子们终于耐不住了,纷纷到衙门前打听,为何还不公布。但结果令他们大失所望,一个礼部的主事出来,告诉他们今年推行改革,先由报子们报捷,翌日才张榜公示。
“什么狗屁改革,不过是为了多讨咱们俩钱罢了。”等候已久的士子们愤愤道:“钱、钱、钱!只认钱去了!国家的抡才大典,却成了他们捞钱的法门,真是可耻啊!”
一时间怨声载道,街南那件酒楼里也是骂声连天,一些人愤愤起身,准备回去挨那温柔一刀。
但更多的人没有动,他们大都是住会馆的,早就知会了里面的小厮,若是有报喜的,只管不动声色的送走,然后跑来这里报信,虽然也要打赏,但却是一份和八份的区别。
果然,不一会儿便有个青衣小厮,满头大汗的跑进来,那些士子们都巴望着门口呢,一见来者是本省驿馆的,那些山东举子便兴高采烈的招手道:“这里这里,俺们在这里。”
那小厮赶紧跑过去,给其中一个跪下,一脸喜色道:“恭喜杨老爷,您高中第二百五十一名!”
“哇,好险不是二百五。”那杨老爷乐得合不拢嘴,从怀里掏出锭银子,大方道:“多谢了。”那小厮千恩万谢的下去,他的同乡也纷纷敬酒,大声道贺,引得厅里人纷纷侧目。
不一会儿,又有个小厮跑进来,到河南那桌报喜,河南举子们也快乐的敬酒,丝毫不甘人后。
接下来的喜报一浪接一浪,梅花间竹一般到来……一来会试的录取率高达四取一,二来不是自觉差不多能中的,谁也不会来这里现眼。
在关心自己前途的同时,各省的士子也暗暗较上劲了,比哪个省的名次高,比哪个省录取的多。
到过午时,三层酒楼里二百五十多号人,已经中了七十二人。其中浙江排第一,达十人之多,其次是山东和南直隶,各有八人,然后是湖广七人、北直、四川各六人,广东、山西各五人,令人意想不到的是,历来成绩优秀的江西省,竟然与陕西、河南相同,才中了四个!然后福建三个、云南、贵州各一个……这里广西举子只有一桌,暂时还没开胡。
这个结果可谓是即在意料之中,又在意料之外。因为大部分省份的挥都很正常,相互排名也没有争议;但对于江西和福建两省来说,就大大的悲剧了——往年江西的录取人数,总是稳居前三,福建也与北直四川相当,决不至于沦落到这种程度!
这两省士子的脸都绿了,虽然嘴上互相安慰道:“不才报到六十名吗?许是咱们都高中了呢。”“是啊是啊,留在会馆里的同乡,应该中了很多吧……”但所有人的心头,都被不祥的预感所笼罩。
只有郑堂仍然信心满满,不管别人如何忐忑焦躁,他只在那怡然自得的喝着小酒,等待属于自己的光荣时刻。
他是福州人,有着很深的背景和身份,与闽浙海商和严党都瓜葛匪浅……甚至曾受某些人的委托,出山辅佐过某人,只是最终以失败告终,后来又进京投奔严家,却正赶上严阁老无心视事,而代父掌权的严世蕃有眼无珠,竟把他当成一般文士,只让他干些抄抄写写的活计。他也曾想过,在小阁老面前表现下自己,无奈严世蕃那个绝顶狂妄、绝顶聪明的家伙,早就习惯了一切都是自己拿主意,根本不把他那两下放在眼里,还好一顿冷嘲热讽,驳得他灰头土脸、哑口无言。
却也让他终于知道,靠谁都不如靠自己,所以决定参加今次大比,正好赶上严世蕃准备用关节字眼,垄断这一届的新科进士,他作为严府的幕僚,自然也得到了那‘关节字眼’……当时严世蕃嘱咐他,不要告诉别人,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。但在郑堂看来,他是怕别人抢了名额。
但郑堂也有自己的想法,在得到字眼的当天,他便将其传给相熟相善的同乡知道,存心是想借小阁老的东风,建立自己的势力;他相信袁炜一定会乖乖就范,那些用了‘字眼’的同乡必然能高中……不是还有六十个呢,说不定一股脑都是我们的。
至于他自己的名次,郑堂更是信心满满,他相信不管再挑剔的考官,也会被自己的文章征服,那么报得越晚,就说明自己的名次越高,是好事儿!
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,来报信的频率越来越低,中式者的名次也越来越高,转眼都报到前十名了,郑堂才知道坏了事儿,暗暗道:‘莫非严世蕃故意坑我?给了个假的关节词?’他那些同乡也纷纷将目光汇聚到他的身上,只是再也没有尊敬,而是让人气闷的质疑和愤恨——我们这么信任你,你怎么能这么坑我们呢?
福建人的团结精神,确实人一等,若是别的省份,恐怕早就起内讧,甚至是内斗了。
但郑堂知道,今儿这事儿要是真搞砸了,那自己只能背井离乡,找个地方藏起来了,遂强作镇定道:“是不是……咱们会馆的伙计们,忘了你们的嘱托,或者被什么事儿绊住了?”
“但愿如此吧,”众人道:“那就回去看看。”当即有三个年轻士子起身,自告奋勇的回去了。
这时候,酒楼里的气氛几乎凝滞,先前的轻松、竞争之类荡然无存,只剩下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紧张——大伙儿真是紧张啊,现在眼看还有最后十个名额了,如果再没有报信的,九成九的意味着,这次要名落孙山了。三年的努力化为泡影,还要在经过三年的折磨才能再来,试问谁还能轻松起来?
而那些已经中了的,虽然心中乐开了花,但见别人一脸紧张,也只好陪着紧张……‘蹬蹬蹬……’地脚步声响起,大厅里所有人都屏住呼吸,看到来者是苏州会馆的小厮。这孩子今天已经跑了八躺,足够绕北京外城转一圈了,此刻累得腿都打哆嗦,指着王世懋道:“你,你,王老爷你第十名!”
王世懋如释重负的笑起来,一把扶住他道:“坐下歇歇吧。”顺手便赏了那小厮一锭金元宝,最少值五十两银子。
那小厮接过银子千恩万谢,又听王世懋道:“会馆中情况如何,统共中了多少名了?”
小厮把银子揣进怀里,笑道:“可厉害咧,算上在这的诸位老爷,咱们苏州就有十三人中了呢……”顿一顿又道:“而且前九名小得还不知道。”说过几句话,他感觉体力有所恢复,便道:“俺赶紧回去,争取再挣……哦不,再报一次!”说完便晃晃悠悠的出去了,没人笑话他‘人为财死鸟为食亡’,因为大家都太紧张了,哪有心绪讽刺别人?
不一会儿,又有个江西的小厮进来,在众目睽睽之下,对那杨时乔报喜道:“恭喜孙老爷,贺喜孙老爷高中第八名!”
这边孙应元松口气,那边又有江西会馆的进来报喜道:“恭喜孙老爷,高中第六名!”那孙应元闻言竟咧嘴笑道:“我得赶紧尿尿去,都快把尿泡憋破了。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。
前后脚的,又有个山东小厮进来道:“李老爷,您高中第五名啦!”李老爷李汶,正是那天代表山东举子出战的那位。李汶闻言咧嘴大笑道:“哥几个这顿我请了!”当然说的是自己那桌,要是全楼的都请,他就得卖身还债了。
那边浙江举子有些耐不住了,虽然他们中式的人数最多,可要是前十名里一个都没有,那岂不大为失色?
正在担心时,浙江会馆终于来人了,对那余有丁磕头道:“恭喜余老爷,您荣获第三名!”
余有丁闻言没有立刻激动,也没顾得上高兴,而是连声赞叹道:“文长先生的眼光,真是太准了。”
“何止是你的准?”边上的李汶大嗓门道:“咱们五个进前十的,不也全被琼林社的前辈预料到了吗?”
“是啊,”这话引起了更多人的共鸣,道:“他们那天预测能中的,差不多都中了,可见我大明的科举还是很公正的。”只有主观性降到相当低的程度,预测才能这么准。
还有最后两位了,众人都望向郑堂,心说其中之一非他莫属。郑堂也紧张起来,心说快来吧快来吧,就算第二名我也认了。
过了好长时间,仿佛有一年那么漫长,门外终于又一次响起了脚步声,这次却不是什么小厮,而是回会馆查看情况的福建举子,去而复返了。
他一进来,立刻吸引了全部福建士子的目光,众人连声问道:“怎么样,我们中了吗?”也有问:“前两名里有我们的人吗?”
那士子的目光扫过众人,最后还是低下头,轻声道:“有一些,但是很少,且不包括在座各位。”
这时候郑堂也顾不了别人了,拉住那士子的胸口急声问道:“前两名都是谁?”
“第一名王锡爵,第二名徐时行。”那士子不满的看他一眼,幽幽道:“你这回是真栽了,我们也跟着你倒了血霉。”
郑堂当场愣在那里……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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