内阁值房中,徐阶正与严世蕃议事……自从严阁老八十大寿,嘉靖恩准严世蕃可入内阁侍奉乃父,他便趁机接掌了严嵩的大权,无论是写青词、还是批奏章,都由他一手操办,成了实际上的内阁辅。起先严阁老还在边上给他掌掌舵,但今年夫人病重,严嵩无心政务,便干脆不上班,整天在家陪夫人,十天半个月都不去内阁露面。
对此下面人颇为不满,但严世蕃所作的一切,都由严嵩的名义布,所以也是无可奈何,只能看着这父子视朝廷法度于无物。
严世蕃根本不把徐阶放在眼里,大喇喇的坐在上,完全将堂堂一品次辅,视若下属走狗一般……当然,这是徐阁老自找的,他非要拿脸贴人家屁股,也不能怨人家老拿腚对着他。
加之严世蕃心中有气,今天更是横竖看徐阶不顺眼,一个劲儿的吆五喝六、颐指气使;徐阶却低眉顺目,笑脸相迎,让他作不起来。
只听徐阶轻言细语道:“小阁老,下一本是辽东巡抚候汝谅的折子。”
“念……”严世蕃一边研究自己的指甲,一边没好气道。
“是,”徐阶便念道:“……辽左滨海,水6艰阻。过去遭受天灾,仅数城或数月,未有如今日这样全镇被灾,三年五谷不登的。臣于春初奉命入境,见村里无炊烟,野多暴骨,萧条惨楚,目不可忍视。去年凶馑,斗米银八钱,母弃生儿,父食死子,父老相传,咸谓百年未有之灾。今值夏秋之交,水灾虫灾并,斗米贵至银七钱,冬春更不知如何。请大出内府银钱,以救一镇生灵……”
“又闹饥荒!”严世蕃不耐烦的收回手道:“今儿这是第八个报灾的吧,大明朝这是怎么了?我看这事儿蹊跷啊。”
“没什么蹊跷的,”徐阶淡淡笑道:“大明疆域广阔,气象复杂,有风调雨顺的,就有旱涝不均的,只不过在这方面,下面从来是报忧不报喜罢了。”
“没那么简单。”严世蕃望着徐阶道:“我在朝中也有二十年了,犹记得十几年前国泰民安,虽也有旱涝蝗灾,却远不及这些年频繁,”说着冷笑一声道:“我看,这是老天爷在示警,咱们大明朝出奸臣了!”
“观天象,识天意,那是钦天监的差事,内阁不能越俎代庖,”徐阶压根不接他那茬,轻声道:“请问小阁老,辽东的折子怎么批?那可是百年未遇之灾,若是处置不当,定会激起民变的。”
“如何处置先搁一边。”严世蕃不依不饶道:“得先把奸臣找出来,锄了奸臣,国无奸佞,一切异相自解,自然天下太平。”
徐阶笑笑道:“小阁老说的有道理,只是你我这当臣子的,没资格评判谁忠谁奸,这事儿得皇上说了算。”
“哼,”严世蕃哼一声,仰起头道:“陛下不会永远被小人蒙蔽,咱们走着瞧好了。”
徐阶却问道:“那这个折子怎么批?”
“搁置,呈御览。”严世蕃没好气道。
两人正议事,一个小书吏匆匆进来,伏在严世蕃耳边小声说着什么。
严世蕃闻言面上放光,咧嘴笑道:“咱们明人不说暗话,说大声点,让徐阁老也听听。”
那书吏便提高嗓门道:“启禀小阁老,鄢中丞已经离开西苑,回家去了。”
徐阶顿时面如土色,额头冷汗乍起。
看到徐阁老这样子,严世蕃比吃了人参果还舒爽,浑身每一块肥肉都笑成一团,道:“笑在最后的才是赢家,知道吗,阁老?”
徐阶毕竟是久经江湖,很快抑制住沮丧,呵呵一笑道:“小阁老说的对,不过现在还远远不到最后呢。”
“那就看看阁老如何垂死挣扎了!”严世蕃咬牙切齿道。
“听不懂您的意思。”徐阶垂下眼睑道。
严世蕃正要挖苦他几句,徐阶的书吏也进来,伏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。
徐阶点点头,起身笑道:“下官有事,小阁老失陪了。”便不再理会严世蕃,径直离开了。
走到外面,徐阶看看天上惨白的日头,感到有些眩晕,便回自己的值房静坐片刻。平顺下呼吸,稳定下心神。过不一会儿,复又起身出来,只是手中多了几本奏折。
一出值房的门,便看到严世蕃坐在院里,冷笑道:“阁老这是要去哪啊?”
徐阶淡淡道:“小阁老不给票拟,下官只好去找陛下请示了。”其实方才那书吏,是转告的李芳之言。徐阶很清楚,严世蕃一定会盯着自己,如果贸然直去玉熙宫,会落下个结交内侍的罪名,让严世蕃攻击。所以他先回值房坐了一会儿,再出来时,便是主动觐见,把李芳的干系甩掉了。
严世蕃便笑道:“那我也去,话不能让你一人说了,还指不定怎么编排我呢。”
“那小阁老请。”徐阶早料到会这样,便点点头,伸手让严世蕃先行,严世蕃也不跟他客气,大摇大摆的走在了前头。
两人几乎是并肩进了玉熙宫,李芳从宫里瞧见徐阶时,还想出来迎一下,但一见到严世蕃的身影,便马上缩了回去。
有陈洪做眼线,对玉熙宫的情况,严世蕃知道的不比徐阶晚,但两人都佯作不知,在殿门外有板有眼的求见。
李芳迎出来,小声道:“哎呦,二位,皇上这回正做功课呢,可不能见你们。”
“没关系,我等!”严世蕃笑道:“李公公,赏点大红袍吧。”便在耳房里大喇喇的坐下,向李芳要茶喝,还好意问徐阶道:“阁老也来尝尝吧,一年七八斤的大红袍,可比金子还金贵呢。”
徐阶摇头笑笑道:“下官无福消受。”便朝李芳拱拱手道:“请公公将这些折子转呈皇上,下官先回内阁了。”
李芳满以为徐阶会跟严世蕃耗上,谁成想他竟然要走,错愕的点点头,接过那摞奏章,才反应过来,将奏章往桌上一搁道:“我送送阁老。”
便跟着徐阶到了门外,小声道:“怎么走了,难道认输了吗?”
“等也是白等,”徐阶摇摇头道:“陛下不会再见我们了,至少是一段时间内。”
李芳也是事突然,脑子没反应过来,现在让徐阶一说,也恍然道:“不错,您先请回吧。”
时维九月,秋意正浓,别人家的院子里多已落叶纷纷,一派萧索了,沈家院子却是另一番喜人景象。那几株有些年岁的枣树、石榴树和柿子树,几乎前后脚的果实盈盈,将个庭院妆点的红红火火,看起来美不胜收,还让人充满丰收的喜悦。
这更是孩子们撒欢的季节,虽然不可能缺着嘴,但对孩子来说,那种从树上摘下果子的快乐,才是最值得期待的。
八月里沈默从贡院回来,才歇了一天,便拿根竹竿,往枣树上使劲一阵乱捣,那些密密麻麻,圆溜溜亮晶晶,红玛瑙一般的枣子,便雨点般的落下,十分和平常站在树下又叫又跳,捡起枣子,也不管干不干净便往嘴里塞。
等疯过了那股劲儿,才想起哇哇大哭,丫鬟们赶紧抱起一看,原来两个小娃娃被枣子砸的满头都是包……今天沈默又在家,该摘石榴了……两个小家伙看看那小灯笼似的石榴,再摸摸自己的脑袋,都躲得远远地,不敢靠近一步。
看着两个孩子好笑的样子,沈默心情大为舒畅,让铁柱给他扶着梯子,便拿着剪刀上了石榴树,按住一根向阳的枝头,将一个个比铁柱拳头还大的红石榴剪下来,丢到下面,自然有铁柱接住了。
孩子们受不了那红果果的诱惑,又跑了过来,指着树上的石榴道:“要这个!要那个!”
这欢快的气氛把全家人都引出来,若菡搁下手头的账本,柔娘也抱着牙牙学语的平常到了院子里,一家人说着笑着,分享着鲜红果肉的甘甜。
沈默站在石榴树上,望一会儿自己的老婆孩儿,又看看院子外头,却见三尺急急跑了进来。一股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,他不动声色的从树上下来,将剪刀递给铁柱,自己则往门口走去,正好迎上了三尺。
“大人,鄢懋卿出宫回家了。”三尺面色苍白的禀报道,这一句也将院里人的注意力全都引过来。
“慌什么?”沈默皱眉喝一声,便让他出去。
把冒冒失失的三尺撵走,沈默便若无其事回到院子,抱过平常,跟家人继续有说有笑,直到晚饭都没一点异样。
吃过晚饭,哄着孩子们睡了觉,沈默这才回到书房,坐在大案前,盯着桌上的油灯呆。
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,沈默没有抬头,多年的夫妻,早熟悉彼此的脚步声了。若菡将一只茶盏轻轻搁在他手边,人却站在他的背后,一双柔软的小手,为他轻轻按摩头部。
沈默闭上眼睛,享受这片刻的温存,许久许久才轻声道:“对不起,又让你担心了。”
若菡微微一笑,将他的脑袋搂在怀里,笑道:“什么话呀,两口子间说这个,你见外不见外?”
沈默被她逗笑了,轻轻握住若菡的小手道:“我想让你们回绍兴住一段……”顿一顿又道:“两个老爷子身边,不能总没有亲人。”
若菡沉默了一会儿,小声问道:“难道,身家性命都有危险了吗?”
沈默摇摇头,低声道:“不一定,防备万一吧,谁知道严世蕃狗急跳墙,会做出什么事情来。”说着轻轻一拉,将妻子的纤腰揽在怀里,将嘴巴凑在她耳边道:“万一有变的话,我是朝廷命官,他们不敢把我怎样,可你们这些女人孩子,就太危险了。”
若菡却轻声道:“你是朝廷命官,我也是朝廷命妇,他们也不敢把我怎样!”
“你总得为孩子们,还有柔娘照想吧?”沈默劝道。
“那就让她们回去吧!”若菡斩钉截铁道:“让柔娘带着阿吉十分平常回去,我在这陪着你。”
“我不用人陪。”沈默摇头道。
“那就看着你。”若菡分毫不让道:“省的让那苏大家趁虚而入了!”
虽然明知她不过随便说说,沈默还是一脸苦笑道:“这都什么时候了,还能扯到苏雪身上去?”
“你不是说过吗?对待阶级敌人要时刻保持警惕,一丝一毫都不能放松!”苏雪得意的笑笑,搂住沈默的脖子道:“休想调虎离山……”心说那我不成母老虎了吗?自己也笑起来道:“呸呸,我说什么呢?把自己也绕进去了。”
夫妻两个笑一阵,终于不再愁云惨淡了。
“现在局势怎么样?”若菡坐下正色问道:“会牵连到你吗?”
“你这个说法不对啊。”沈默摇头笑道:“就算是牵连,也是我牵连别人。”
“说正事儿呢。”若菡却不跟他嘻嘻哈哈了。
沈默也只好收起笑容,轻声道:“下午的确切消息,皇帝病倒了,鄢懋卿也全须全尾的出来了。”
“这两件事有必然的联系吗?”若菡问道。
“有,但是不大。”沈默分析道:“皇帝只是身体病了,神智没有错乱,所下的命令也应该是理智的……我判断,他被鄢懋卿的说辞打动,压下了起先的想法。”
“那岂不是说?”若菡艰难道:“严世蕃缓过这股劲儿来了?”
“不知道徐阁老那里会如何处置。”沈默闭上眼,深吸口气道:“我最怕的,是他又一次退缩了,把我抛出来当替罪羊,那才叫一个悲剧呢!”纵观徐阁老的履历,那就是一部忍功大全,这位老人家可忍常人不能忍,并不是让人放心的盟友。
半夜里,嘉靖帝醒过来了,看到在边上打盹的李芳,轻声问道:“什么时辰了?”
李芳马上惊醒过来,揉揉眼,看看外间的西洋钟道:“回主子,三点了,也即是咱们的丑时末了。”
“朕这一觉睡的可真长啊。”嘉靖咂咂嘴道:“口干。”
李芳赶紧从暖炉里,端出温着的‘紫苏熟水’,倒一小碗送到皇帝嘴边,一边喂他喝下去,一边偷偷抹泪。
“哭什么?”嘉靖拿眼角瞄他道。
“吓得。”李芳小声道:“主子今儿可把奴婢吓坏了。”
“没出息。”嘉靖道:“朕有神功护体,是不会有事儿的,现在些许反应,不过是破茧时的正常表现,过了这段就好了。”说着笑骂一声道:“你这个老东西,肯定趁着朕睡着的时候,让那些庸医来给朕检查身体了,对不对?”
李芳赶紧跪下道:“圣明无过于主子,奴婢那也是吓坏了,那怎么说的来着?哦,病急乱投医!”
“狗屁不通,是你病急,不是朕,朕的身体好着呢。”为了证明自己,嘉靖还使劲伸了伸胳膊,却感到身上如针扎一般痛,便强作无事道:“那些庸医也是这么说的吧。”
“说是这么说的的……”李芳面色一阵激烈的变化,噗通一声跪下,苦苦哀求道:“主子爷,求您了,咱们让外面的大夫给看看吧,我看太医院这帮大夫,一个个胆子比麻雀还小,一点责任不敢担,根本听不着他们一句实话!”
“这话说的,太医院里汇聚着全国的名医,他们都说没事了,还有什么不放心的?”一听顺了意,‘庸医’马上变成‘名医’,嘉靖帝撇着嘴道:“难道外面还有更厉害的大夫吗?”
“有!”李芳点头道:“不知陛下还记得李时珍吗?”
“李时珍?”嘉靖皱眉想了一会儿,道:“是当年那个弃官不做的李太医吗?”
“陛下好记性,正是他。”李芳笑道:“他现正在沈司业家盘桓,这个人……”
“这个人的医术不怎么地吧?”嘉靖撇嘴道:“朕听那些太医们,对他的评价可不高。”
“同行是冤家啊,陛下。”李芳笑道:“何况李太医胆敢主动离开太医院,当然得罪了那些骄傲的老太医。”说着伸出大拇哥道:“这人可了不得,在外面不知治了多少疑难杂症,大明神医的名头,已经无人不知了!”
“朕就不知……”嘉靖顶一句,说着又干笑一声道:“不过让你一说,这个人好像挺有意思的,不如招来让朕看看,就当解闷也好。”
“是。”李芳心说,这也太好面子了吧,请人来看病,还得说要见见人家。不过还好,不像蔡桓公那样傻缺……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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