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绩早就活够了,不过是一直等着这个,与沈默同归于尽的机会。
他轮椅的左扶手,其实是个隐蔽的弩机,触动机关,便可激出一支弩箭,那箭上淬了奇毒,见血封喉、中者立毙。虽然这样便宜了可恶的沈默,但对于弱者来说,有机会杀死强者,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,哪能再挑什么方式、方法。
眼看着那支致命的毒箭,正中沈默的后背,便见他直挺挺的向前摔倒,显然再无生还的可能!
6绩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。但那笑容未及绽放,他的身体也被数支尖箭洞穿,牢牢的钉在那轮椅上。
他一直擎在左手上的灯台,也终于跌落在地上,只听忽的一声,大火便猛然窜了起来,将他笼罩在其中。
6绩用尽最后的力气,嘶声高叫道:“生亦何欢、死亦何苦?燃我烈火,焚我残躯!沈默,你终究死在了我前面……”
话音未落,却见对面船上的沈默,在手下的搀扶下爬了起来……也许是疼的,也许是吓得,沈默的脸煞白煞白、一片扭曲,指着6绩破口大骂道:“别以为你死了就算了,我非得把你挫骨扬灰当花肥,养了狗尾巴花不可!”
6绩难以置信的望着骂骂咧咧的沈默,他终于相信,此人确实是星宿下凡了,不然怎么杀都杀不杀呢?不由悲从中来,瞪大了双眼,鬼嚎一声道:“天哪,不来这样的……”终于喷出一口污血,在烈火中一命呜呼了。
沈默趴在铁柱的肩膀上,望着烧成一团的6绩,狠狠啐了一声道:“便宜你小子了!”
“大人,待会烧完了,真要把他挫骨扬灰?”铁柱小声问道。
“我说说气话,你还当真,”沈默翻翻白眼,说着哀叫起来道:“哎呦呦痛死我了,快看看,我背上怎么了,是不是脊梁断了?”
铁柱和一种护卫,赶紧扶着他趴下,那支长箭就插在他的背上,沈默却活蹦乱跳,显然宽大的袍子底下是有玄机的。
铁柱把沈默的袍子扯开,便显出一层薄薄的锁子甲,那弩弓的力道如此之大,竟将那甲都射穿了。
铁柱不敢掉以轻心,小心翼翼的将那层甲解开,里面又是一层暗金色的软甲,只见那箭头被软甲死死咬住,没有再进分毫。
铁柱等人松口气,把箭支拔下来,再帮着沈默把那件贴身宝甲除下,便见他背上被箭击中的地方青得黑。“还好,只是撞伤,歇上个把月就好了。”铁柱咧嘴笑道:“想不到大人这宝甲还真厉害呢!”
三尺也在边上凑趣道:“6炳送得甲,挡住了他侄子的箭,这账该怎么算吧?”
“算你个大头鬼!”沈默丝丝吸着冷气道:“还不赶紧给我上点跌打油,奶奶的,疼死我了。”说着用手一摸脸,也是一把的血,原来是眉角撞在船帮上,开了个大口子,不由更是郁闷道:“真是人欢无好事、狗欢抢屎吃,我实在是太大意了。”
“没事大人,破不了相,眉毛就挡住了。”三尺赶紧安慰道。
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沈默庆幸道,看一眼爬在地上、没人理睬的海瑞,扬扬下巴道:“这家伙怎样了?”
铁柱给沈默擦药按摩,三尺给他的伤口止血包扎,神色委顿的海瑞背靠着船壁坐在下,一边喝水一边呆,似乎还没从那场噩梦中醒过来。
“刚峰兄,你挺身护坝的事迹,已经传遍了东南,”沈默以为他担心将来的命运,呲牙咧嘴的安慰道:“你现在,死了是烈士,活着是英雄,不用担心回去后被误会。”
“大人误会了,”海瑞摇摇头,轻声道:“我什么都没想,就是有些不舒服。”沈默分明看他心事重重,却跟自己矢口否认,便笑道:“有件事情,我很好奇,当初你是怎么说服那些倭寇,不要毁掉堤坝的?”
“说出来大人可能不信,”海瑞缓缓道:“其实当时我也没抱任何希望,只是满心想着人在堤在、堤毁人亡,才去跟他们交涉,谁知当我告诉他们,这大堤一毁,下游几十万乡下人就要遭殃时,那些倭寇中便有人动容了,他们纷纷向倭酋辛五郎请求,不要毁掉大堤,辛五郎还不高兴,但见持此意见的越来越多,最后不得不答应下来,没有毁掉我们的大堤。”
“这是为什么呢?”沈默奇怪问道。
“我也很奇怪,”海瑞轻声道:“后来跟那些看守我的倭寇熟悉了,才知道原因——原来所谓的倭寇,其实大多原是我大明的子民,他们模仿日本武士剃去头顶的头,多找日本服装穿着,连船都尽量打扮成日本船的样子,唯恐别人认出自己本来的身份。究其原因,其实很简单。我《大明律》中凡‘谋反大逆’,都是要满门抄斩的,这些人为了不牵累家属,必须设法隐蔽自己的出身!”
对于这些,沈默自然是知之甚详,他对倭寇的了解,也远不是海瑞可及。他知道,在东南沿海,因为正好接近日本,那些揭竿而起之人,都借助大量走私而来的日本服装、武器和用品为道具,掩饰自己本来的身份。关于这点,官府其实也是知道的,前任东南总督周珫曾经在奏章里写道:‘盖实我中国之贼,为之主谋响导,引致倭寇以为助也。彼因以倭为名,我亦以倭名之,是堕其计也。不谓其非倭也。’
显然,自己治下的人民活不下去,起来造反,对地方官来说是难堪的事情;而对朝廷来说,承认海禁造成沿海灾祸,不仅失面子,而且等于把矛头指向太祖朱元璋,更是万万不能。因此上至皇帝、下至满朝官员,都心照不宣的使用这个欠妥的名称,为的就是把国内的矛盾说成是外国的入侵。在人人都这么称呼的情况下,也就真的被当成与蒙古入寇那样的对外战争了。
“不是说,辛五郎的手下,大都是日本人吗?”但沈默不会将自己的看法分享出来,因为那过于大逆不道、耸人听闻,万一海瑞这个二愣子接受不了,上本弹劾自己就不好玩了。
“只能说比徐海叶麻相对多一些,”海瑞道:“但日本人也不到四成,而且辛五郎手下的假倭,大多是我苏松一代的失地贫民,失业织户,还有破产的小海商、这些人的家里人,或多或少都在本地,跟着来抢劫就很不情愿了,所以辛五郎要毁掉大堤,把他们的家淹了,他们是断然不会答应的。”
听海瑞说完,沈默轻声道:“这些话,你我之间说说也就罢了,可千万别对外人说,记住‘抗倭’,打得是日本人,不是对付我大明的平民造反,不然说出去会有麻烦的。”
海瑞面上露出愤然之色,恨恨道:“朝廷官府惯会文过饰非,推诿责任,其实倭寇之乱,就是他们一手造成的!只要朝廷的现状一天不改,就算大人收复了徐海,也会有张海、王海、李海、刘海冒出来的!”
“这不是咱们这种小角色该关心的事儿。”沈默强笑一声道:“刚峰兄,咱们不谈这个了……”
“怎么就不该关心?”海瑞坐直身子,正色道:“大人说的没错,我海瑞不是巡按御史,也不是省部高官,我只是个举人出身,出身于海岛蛮夷之地,若不是皇恩浩荡,我定然会终老南平教谕任上,如草木般凋零腐朽,在这世上留不下任何印记。”
“我很感激朝廷,能给我这个出来为官一方、替百姓做些事情的机会,”说这话时,海瑞的脸上分明闪动着神圣的光辉,只听他每一字都铿锵有力道:“我也自知资质鲁钝,没有同僚那么聪明,搞不懂官场上那些门门道道、皮里阳秋。所以我只能谨遵圣人教诲,兢兢业业,任劳任怨,无论是在长洲县开堂问案,在苏州城维持治安,还是到吴淞江上修堤,我都认认真真的去做,不求做到最好,但求竭尽所能。”
原本我以为只要这样做,就上无愧于国家君父、下有利于庶民百姓,就算是尽到一个为官者的本分。”海瑞说着话锋一转,语调悲愤道:“但我错了,大错特错!因为我现,如果不先改变一些东西,就算有一百个我、一千个我,干出一千件、一万件实事,也都会如空中楼阁,轻易便会被摧毁。”
“这个朝廷已经是无人不贪、无处不黑,每个人都想着中饱私囊、把大家的东西变成自家的;无论是田土赋税,盐铁课税,还是运河堤坝工程,都有人在等着,捞一笔好处!于国于民有利,他们捞不着好处的事情,不干!于国于民无利,但他们能捞到好处的事情,却大干特干!不只浙直一带,全国两京一十三省全是这样的忘八犊子!”
海瑞面如寒铁,却须皆张,声音无比愤怒道:“他们为什么就能够肆行贪墨而愈贪愈烈?就是因为在他们上面还有更多挥霍无度之人!朝中有蟒袍玉带、道貌岸然的大员;宫里有贪得无厌、狐假虎威的中官,各地还有遍及天下的皇室宗亲。”
“都说是严党作祟,让大明败落成这个样子。”海瑞哂笑道:“我不是瞧不起他们,就凭严嵩严世蕃父子,就能把大明搞成这番模样?我看他们担不起这个责任!至少宫里和各地的藩王宗室,就不是为人臣者能管得着的!大明朝落到今天这地步,这些人也难辞其咎!”
“就拿那些藩王来说,国初洪武年间,宗室人口仅五十八人,到成化年间,玉牒所载宗室人口达八千二百零三人,至嘉靖初年又增加一倍,达一万八千余人,而今经过三十多年的承平,宗室人口已经过三万五千人。这些天潢贵胄,全都不事生产,靠国家奉养——按照规制,一个亲王要年供米五万石,钞二万五千贯,锦缎、纻丝、绢、纱罗、冬布、夏布各一千匹,其他各种开支更是数不胜数。一个亲王便要让国家靡费至此,那全部三万五千宗室,耗费的国帑又是多少?大人算过没有?”
沈默摇摇头,轻声道:“没有。”
“我算过!我南直隶从嘉靖十年到三十年,平均每年存留粮米一百一十二万千石,可供给皇室宗亲府衙禄米却要二百四十三万石。以天下最富之南直隶,两年存留之粮尚不能供皇室府衙一年之禄米,其负担之重可见一斑。”海瑞目眦欲裂道:“更为可恨的是,这些皇室宗亲、宫中宦官、各级官吏,不仅大肆享受着国帑奉养,还贪婪的大肆兼并土地。还拿我南直隶为例,至少七成土地,都集中在这些人手中,且靠着他们的特权,皆不纳赋!于是上面那沉重的税赋,都要压在小民百姓的身上。”
“大人您想,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三成,却要纳全天下之税,养那些家有良田万顷的达官贵人,这世上还有公道可言吗?还有老百姓的活路吗?老百姓活不下去了,不造反难道还要坐以待毙吗?”便听海瑞痛心疾道:”有道是天作孽犹可为,自作孽不可活,东南倭患之所以越演越烈,不正是官逼民反的结果吗?老百姓但凡有活路,谁会背弃祖宗,铤而走险去当倭寇?”
“所以我说,天下之大弊不除,东南永无宁日,朝廷永无宁日,我大明百姓永无宁日!我海瑞愿以微薄之躯,拼死进谏,致君父为尧舜,免百姓之饥寒。只要陛下能亲贤臣、远小人,愤图强,刷新政治,打击豪强、限制宗室、消灭兼并,让百姓有地种、有饭吃、有衣穿、有钱花,谁还会下海当倭寇,则东南可不战而定,这才是人间正道!”在那里一刻,海瑞周身都被一种狂热的气息所包围,让人肃然起敬的同时,又不由自主的想要敬而远之。
海瑞终于把话说完了,定定的望着沈默,却没有看到那怕一丝赞许的目光,他不禁有些失望,‘道不同、不相为谋’七个字,兀然浮上心头,他终于明白自己这条路,注定是孤独黑暗的了。
沈默看到海瑞脸上的失望,心里有些不忍,微微一笑,轻声道:“到了南京之后,就把这些话藏在肚子里,不为别人着想,也得为你老娘想想,也得为自己传宗接代的使命想想,有道是穷则独善其身,你现在还不算富,还是先想办法独善己身,等着真有腾达的那一天,再兼济天下也不迟。”
海瑞惊讶于沈默这话里的内容,不由问道:“我去南京干什么?”
“恭喜你了,海大人,”沈默呵呵笑道:“吏部上月就行文下来,命苏州同知海瑞,左迁为南京鸿胪寺卿,刚峰兄以举人出身,数年便官至四品,红袍加身,可是一桩佳话啊……”话虽如此,他的声音却随着海瑞的面色越来越难看,变得越来越小……海瑞虽然不通世故,却不是傻子,自然知道南京是官员带职流放之地,那种地方有什么典礼、礼仪需要安排?所以南京鸿胪寺,更是闲得不能再闲的地方……自己从好好的苏州同知,兼吴淞江河工委员,一下子配到那种地方,显然极重的惩罚。他不由低声道:“这是谁的主意?”
“上面的意思,”沈默轻声道:“吏部下来的文,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。”
“我知道……”海瑞突然抬起头来道:“是徐阁老,为了惩罚我当初让他丢人又丢地。”
“或许吧。”沈默没法再装无知,轻声道:“我也为你争取过,但我一个小小的知府没有办法,只能让你先去南京委屈一下,等一有机会,便把你调回来。”
“大人不用费神了。”海瑞很快调整好了情绪,竟能笑出声道:“四品官更好,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上书,向朝廷提意见了。”
沈默这才知道,感情自己刚才白嘱咐了,只好无奈的摇摇头,轻声道:“保重吧,刚峰兄。”
“大人也是。”海瑞也轻声道:“只是以后,我没法再管着修吴淞江了,您要多费心了。”
“我会的,”沈默点点头,答应下来道。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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