夫人,就是一大人知府衙门的签押房里,谈判仍在继续……沈默接着念道:‘但其间先得渡者,已至中国地方,余党乘风顺流海上,南侵琉球,北掠高丽,后归聚本国萨摩州尚众。此臣拊心刻骨,欲插翅上达愚衷;请为说客游说诸国,自相禁治。’
接下来是叙述日本的近况:‘日本虽统于一君,近来君弱臣强,不过徒存名号而已。其国尚有六十六国,互相雄长。其犯中国之贼,大致出于沿海九州,其他十有二岛,臣已遍历,劝自约束,今年夷船殆少至矣!’看到这,沈默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。
这下太不应该了,就连憨厚可爱的小毛也变了面色道:“大人笑什么?”
“哦……”沈默当然不能说,你干爹还真能往自个脸上抓肉,便假装笑不停,飞快想出一条说辞道:“看了老船主的信,才知道倭国弹丸之地,其中竟有六十六国,”说着一脸好笑道:“那一国也就是咱们大明一个村那么大吧?”
毛海峰释然,也哈哈笑起来道:“确实很好笑,不过一个村倒不至于,他们大名……也就是大诸侯的属地,大概有一个乡那么大,只有极厉害的几个,才跟咱们一个县差不多。”
“现在哪个大名最大?”沈默挺后悔的,当初要是多玩玩光荣游戏,现在也能运筹帷幄一番,他最喜欢玩的是大航海时代……好像也是光荣的。
“名义上足利义辉是统领诸侯的幕府将军,”这点情况毛海峰还是知道的,便对沈默道:“不过这个人虽然武功高强,号称剑豪将军,但志大才疏,大政都在豪族三好家手里,去年更是被三好长庆击败,逃往近江投奔六角氏。我来的时候,听说他与细川晴元准备再度兵上洛,还邀请过织田信长,不过他好像兴趣不大……但我义父说,三好家必不长久,因为他比较看好织田家。”
听他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,沈默除了织田信长,一个都没听懂,不由暗暗自责道:‘怎么能如此狂妄自大,不见邻邦呢?’其实是社会风气所致,天朝上国的官员百姓,对海上弹丸小国,一点都不关心。
既然意识到了,沈默便暗下决心,要想法长期搜集日本的情报,因为历史书告诉他,万历年间是有一场抗倭援朝大战的,估计自己只要没病没灾,可能会赶上的,还是未雨绸缪的好。
再往下看,王直更加大言不惭道:‘臣料九州诸夷,经臣抚谕,必不敢仍请攻犯。臣当自五岛征兵剿灭,以夷攻夷!此臣之素志,事犹反掌也,如皇上慈仁恩宥,赦臣之罪,得效犬马之微劳驰驱,江浙择一港口,仍如粤中事例,通关纳税,又使不失贡期;宣谕诸岛,其主各为禁制,倭奴不得复为跋扈,所谓不战而屈人兵者也。敢不捐躯报效,赎万死之罪。’
这一段,便是王直的谈判条件:如果你答应开禁通关,我可以接受招安,学那宋江攻打方腊一般,帮你搞定倭乱……不过潜台词是,我自信不会落到宋江的下场。
看完之后,沈默却有些茫然,这封信固然暴露了那个海盗头子爱吹牛、不着调的毛病,不过也不全算是胡言乱语,如最后一段‘不战而屈人之兵’,显得相当动听,也许真的可以打动人主……他深知嘉靖帝是个怕麻烦的老人家,但矛盾的是,他又是个死要面子的皇帝,沈默也猜不透他看到这封信,会有什么反应。
不过话说回来,不管朝廷接不接受王直的投效,都已然开埠了,这样双方就有了合作基础,可以先赚钱再说别的嘛。
所以沈默决定先将这个棘手的问题搁置起来,想法子拖上一拖,等着让朝廷见到真金白银,再将王直投效的事情报上去,看朝廷会不会答应。
到这里不得不插一句,有看官要问,甭管这王直是真投还是假效,只管跟他虚与委蛇,写个委任状,给他个空头总兵当当,让他跟日本人斗去呗,此举有利无害,可谓惠而不费,不利用就是个傻子了。
您还别说,大明朝的读书人跟傻子确有异曲同工之妙,天朝上国、唯我独尊的思想根深蒂固,在对外关系上,向来强硬无比,不服就打,打不过也要打,被打败了也不求和,不赔款,不互市,那种天下第一强国的信念,深深浸在骨头里。
要说在对付农民起义时,招安自然没问题,那属于内部矛盾,怎么弄都行;可现在抗倭战争,虽然明知‘真倭’不是主力,可朝廷那帮大佬们,还是将‘假倭’视为数典忘祖的叛徒,开除了中国国籍,换句话说,就是不齿与其为伍。
再换言之,对这些‘叛国者’,朝廷那都是下过必杀令的,虽然默认地方上可以利用一下,或者苟且权宜,却几乎不可能在台面上承认这件事的。
深谙朝廷风气的沈默,知道这时候要是呈上这封信去,可能要引起轩然大波,那些闲得蛋疼的清流,定然会喊打喊杀,将他的好容易才取得的一点成果也搅黄了。
而老江湖王直,毕竟是混江湖的,不懂朝中人心态,竟还抱着招安的想法,那只要最终的结果没出来,他就不会再与朝廷为难。
换言之,苏州开埠的最后一个障碍,扫平了!
将信件小心的收好,沈默轻声道:“你回去告诉老船主,开埠的事情我能做主,自然绝无问题;但是给老船主什么职务,如何安排,就不是我一个市舶司的提举能说了算的。”说着啜一口清茶道:“但我会尽快上报总督大人,请朝廷定夺。”
毛海峰是看过胡宗宪的那两封信的,‘知道’朝廷目前的态度,还是倾向于和谈招安的,所以没有怀疑沈默的说法,如释重负的笑道:“没问题,我干爹说了,投效的事情并不急,等着将来立了功,也许更有利一些。”
‘看来王直同样对朝廷有疑虑,’沈默心说,这样正好,大家互相利用,一起赚钱,别的方面就先不瓜葛了。
既然双方已经就开市达成共识,毛海峰便代表他义父,提出了实际的要求——悬挂五峰旗的船只,可以自由出入吴淞江,与苏州府的商人贸易,当然会按照朝廷的税率交税。
刚说了第一条,沈默就不愿意了,朝廷的关税税率,是五十税一,低到令人指的程度……如果按照这个税率收税,那要达成二百万两白银的税收总额,贸易量就得达到一亿两;这还是今年的要求,从明年起,每年递增两百万两,到第五年,嘉靖要求的关税收入是一千万,那一年的贸易总额就得是五亿两白银。
至少在很长一段时期内,这是不可能。
而且就算可能,沈默也不会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,全流到富户手里……他手里必须要有钱,这样才能设法引导那些富户,不再有钱就买田置地,或者埋到窖里,而是让那些钱流动起来,真正成为社会繁荣与进步的力量源泉。
所以他无法接受这一条,无法允许自由贸易。沉吟片刻,轻声道:“请问海峰兄,按说走私不用交税,利润应该比开埠互市要高得多,为什么老船主如此执着的,想要开海禁,通关纳税呢?”
“嘿……”毛海峰想一想,点头道:“罢了,大人对我太够意思了,我也不能跟您藏着掖着。”说着便压低声音道:“我们五峰旗,虽然可以插遍大洋,却没法到岸上来。原先若想做买卖的话,就得跟沿海的一些大户合作,但那些人心黑的很,卖给我们东西时,漫天要价不说,还经常以次充好,缺斤少两,让我们的收入和声誉都大受损伤。”
“确实是个问题。”沈默颔微笑道。
“但这个还勉强可以容忍,”毛海峰愤愤道:“令人忍无可忍的是,他们在给我们卖东西时的表现,简直是缺德加冒烟!”怕沈默不明白,他解释道:“日本的武士刀、南洋的香料、西洋的奢侈品,向来也是有销路的……我们把这些东西放在他们那里代售,约好了定期结算,他们却不是说产品滞销,只能贱价出售;就是说风声太紧,查禁太严,故意拖着,不支付我们货款,变本加厉的占我们的便宜!如果强要,他们便会引来官府抓人,让我们无可奈何。”看来在九大家撑腰的闽浙海商面前,强大如王五峰者,都自觉是弱势群体的一员。
毛海峰说的是大实话,王直之所以反复要求开海禁,当然不是因为他忧国忧民,而是无法忍受原本属于自己的财富,被闽浙海商巧取豪夺罢了。
“你也知道那些大家族的能量,他们势大财雄,根深叶茂,”沈默不紧不慢道:“不是我一个小小的同知可以对抗的,如果任其自由贸易的话,难免会被他们操纵了行情,你我两方却没有什么办法……到时候市舶司形同虚设,还是他们说了算,我们等于白忙了一场。”说着苦笑一声道:“海峰兄听说今春的粮食之战了吧?”
“听说过。”毛海峰一脸钦佩道:“大人一柱擎天,力挽狂澜,将那些人的阴谋挫败,我干爹赞不绝口,说您是奇才,还想跟您见见面,探讨一下心得呢。”
沈默肃容道:“少不得要向老船主讨教。”
他对王直的尊重态度,让毛海峰十分舒服,便关切问道:“不知大人有何解决之道?”
“这个事儿市舶司不好出面。”沈默微笑道:“但可以成立一个拍卖会,每一笔交易都在拍卖场,以暗拍的形式买进卖出,这样就不怕有人操纵行情了。”
待沈默说完了,毛海峰两眼直,挠挠头,尴尬笑道:“大人别介意,我听不太懂。”
“不妨下午去拍卖场看看,让他们当场演示给你看。”沈默微笑道。
“那敢情好!”毛海峰高兴道:“大人还有什么异议吗?”
“还有。”沈默轻声道:“在朝廷下明谕之前,双方只是暂时停战。吴淞江是大明的内河,往来船只若是都悬挂五峰旗的话,大明水军会视为**裸的挑衅。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,还是等船只上了海上,再挂旗也不迟。”
“这个,没问题。”毛海峰进一步妥协道:“我可以替干爹答应。”反正只是个面子事儿,没必要斤斤计较,这就是商人跟政客最大的不同。
“很好,”沈默沉声道:“那我们下午去拍卖会看看,你就尽快给老船主信吧。”说着苦笑一声道:“不瞒你说,我今年还有二百万两的关税任务呢。”
“我当多少呢。”说到这个,毛海峰突然笑道:“虽然市舶司没有开,但您跟我们做生意,已经不算违法了吧?”
“我说不算就不算。”沈默也笑起来道。现在海禁已经解除,市舶司却还没有立起来,正是个可以钻的空子……哦,不,应该说是合理利用规则。
“那上次跟大人说过,收购生丝的事儿,”毛海峰上次离开苏州时,曾拜托沈默尽力收购生丝,他准备这趟回去的时候带上。
为什么是生丝,不是丝绸呢?因为丝绸是日用品,而生丝在日本,主要用途是制作盔甲和武士刀,属于军备物资!日本正处于战国时代,对这种物资的需求无比之大,而日本生丝的产量却十分低下,连三分之一的缺口都补不上。
且我们知道,这时候的日本处于战国时代,物资极具匮乏,又因为盛产白银,导致物价奇高。据沈默从多方面了解,此时在日本,白银一百五十两,才能买一百斤生丝;而更高级的丝锦,则需要四百两才能买到一百斤。
而在大明,正常价位是,生丝十五两一百斤;丝锦四十两一百斤。所以同样的东西,在日本的售价,是在大明本土的十倍!如此大的差价,除了供求关系的不同外,还因为日本银贱,而明朝银贵,两者存在很大的差价——日本银一两在本土能换二百五十文钱,到了中国却能换七百五十文!足足三倍的差价!
种种因素,使生丝与更高级的丝锦成为了最赚钱的商品,所以在历次倭寇抢劫中,生丝与丝锦都是倭寇的最爱,他们甚至会掠夺人口,专门为他们缫丝,以赚取丰厚的利润。
有人要问了,既然利润这么大,还抢劫干什么?直接拿钱跟老百姓买生丝不就得了?如果买得着,当然没问题,可有九大家和沿海大户在,就一定会让王直们买不着。
他们垄断了生丝出口,将价格控制在国内售价的七八倍,毛海峰如果按照这个价进货,也挣不到几钱银子,所以他上次来谈判的时候,便请沈默帮着尽量收购些生丝或者丝锦。
沈默正为今年的指标愁……他现在虽然趁个七八百万两银子,却全是账上的,要是交出那么多现银,地下的营生非得瘫痪了不可。双方一拍即合,沈默便开始以织造局的名义,默默收购生丝。
今年因为粮食危机,引了金融危机,使很多丝绸工场开工不足,对生丝的需求量不及往年的一半,生丝价格自然下落。沈默瞅准机会大量买入,所耗金额,仅是平时的六成……就这还让那些缫丝大户趋之若鹜呢!
最后毛海峰以每百斤一百两白银的价格,收购了生丝八十万斤,以每百斤二百五十两白银的价格,收购了四十万斤丝锦,沈默抛去本金,以及各项费用,竟然一笔净赚了将近一百万两。
‘好吧,陛下,您交代的任务完成一半了。’沈默在给皇帝的报告中,如是写道:‘还有不到半年时间,微臣相信一定可以完成另一半的!’当然不会说的这么白。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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