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瑞虽然无法认同沈默的说法,但他也知道,对方的选择更切合实际,于是没有再反驳。
沈默给归有光一个眼色,他便知机道:“是啊,刚峰,比如说我跟你提过的吴淞江,现在咱们终于有钱修了,这可是个大工程,要出动民夫十万、耗银百万,再加上开埠在即,三个衙门又得通力合作,大人很忧心——两头能否兼顾,是否会乱成一团呢?”
见海瑞默不作声,归有光只好明说:“大人要专心在开埠上,将疏浚吴淞江的工程交给我们俩了,你当委员长,我给你打下手,咱俩无论如何,都得把这件造福黎民的好事干成啊!”
“可以。”海瑞点头道:“这个差事我接了。”说着把那计划手收在袖子里,干脆利索,让人汗颜。
不料他如此痛快答应,倒把归有光满腹说辞憋了回去,吭哧几声,讪笑道:“好的,你慢慢看。”
沈默问道:“这可不是个轻松的差事,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。”
“没有别的要求。”海瑞淡淡道:“只请大人允许,让那些灾民参加工程吧,这样他们也能吃顿饱饭。”说着深深叹口气道:“他们很多人,已经几年没吃过饱饭了……这是我等食俸禄者的耻辱啊。”
沈默和归有光只能干笑,他俩哪敢再胡乱说话,万一挑起争议,岂不是自寻烦恼?
那简直是一定的。
具体谈论一会工程问题,不知不觉便到了中午,海母在门外道:“边吃边谈吧。”
沈默点头笑道:“还真饿了呢。”
海瑞便将茶具撤去,一个未曾谋面的布裙妇人,低着头,帮海母将一个矮脚饭桌抬进屋里来。只见花花绿绿的一桌子,摆满了黄瓜萝卜、甜葱青豆等十几样时蔬,唯一的荤腥,就是一道火腿炖豆腐,还是他俩带来的火腿。一桌道道地地的农家青苗宴。
见妇人低着头给自己摆碗筷,沈默笑问道:“这位是嫂夫人吧。”那妇人却把头低得更低了,让他觉着自己问的太唐突了。
“呵呵,正是儿媳。”海母笑道:“没见过世面,大人别怪。”说着严厉的对海夫人道:“怎么不知道回大人话?一点规矩都没有。”
妇人赶紧向沈默福一福,声如蚊鸣道:“民妇见过大人。”
沈默赶紧道:“嫂夫人不必多礼。”说着一伸手,那边归有光赶紧将一个礼盒递给他,沈默双手推到海夫人面前道:“这是拙荆为嫂夫人和三位侄女准备的礼物,这次不能登门拜访,她深感遗憾,请嫂夫人和侄女不日过府,必将盛情款待。”
海夫人受宠若惊,或者说惶恐了,她无助的看着自己的婆婆,听海母道:“还不谢谢大人,谢谢夫人。”这才赶紧给沈默行礼,然后抱着礼盒后推着,到了海母身边,小声道:“母亲大人。”便送到她手里去。
海母有些尴尬的笑笑道:“不懂规矩,大人莫怪。”说着狠狠剜儿媳一眼,小声道:“先拿回去!”
海夫人畏惧的缩缩脖子,赶紧又接过来,朝沈默再行一礼,悄无声息的退下了。
沈默和归有光不由看看海瑞,只见他自始至终低着头,不一言。
见气氛有些冷场,海夫人连忙笑着招呼道:“大人和震川先生快入席吧,也没啥东西招待,都是自家院子里的菜蔬,图个新鲜吧。”
两人回过神来,笑道:“大热的天,这个正对胃口。”
吃了一肚子萝卜黄瓜,两人稍坐告辞,海瑞送他俩出去。
走过那片窝棚衣架组成的**阵后,归有光轻声道:“你打算让他们长住下去?”
“这么大地方我住不了,他们又没有地方住。”海瑞理所当然道:“这样正好两全其美。”
“可是体统何在?”归有光皱眉道:“我苏州是一等一的上府,却让灾民住到附郭县里去了,传出去会被人笑话的。”
“被人笑笑又少不了肉。”海瑞无所谓道:“大明律没有规定地方官私邸的用途,御史也参不着我?”
沈默摇摇头,连话都没说,上了马车,归有光才郁闷道:“您看这个……棒槌呦。”
沈默叹口气道:“别管了,这位爷想干啥就干啥吧。”
从长洲县衙出来,沈默两个没有回府衙,而是直接出了城,往临近的军营去了……为了应付将来可能出现的战争,也为了解决日益严重的治安问题,沈默拿出银子,请戚继光在苏州民众与灾民之间,挑选精壮之士,充为军旅。
而今天,就是公开招兵的日子,有想当兵的男子,从早晨便去军营报名了,他这个苏州地面的最高长官,必须得去露一面。
随着抗倭战争日益深入,卫所一扫而光,江南现在普遍采取募兵,而不是世兵。也就是说,等打完仗,或者过了约定的日期,还可以解甲归田,重新成为光荣的农民。
还有那为国杀敌的光环加持,对于那些有志报国的,或者单纯想挣口饭吃的人们来说,当兵已经不是个太难于接受的行当了。尤其对于那些难民们来说,当兵吃粮,还有饷银可拿,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情,何况苏州还是后方……这也是沈默在海瑞后衙的棚户区,没看到有男人的原因。
路上沈默不无担忧的对归有光道:“这么多人愿意当兵,你说戚继光会不会招多了?编了我可养不起。”胡宗宪给了苏州总共三千人的编制,想要多招也可来,但大家熟归熟,粮饷装备必须自己负担。
归有光也深表忧虑,但到了地头,两人才现自己显然是多虑了,因为戚继光将他俩当初指定的精兵战略,变本加厉的执行起来。
马车还没到军营,便看到醒目的两块大牌子,左边一块上,写着几个大字‘募兵处向前五十丈’,右边一块上的字小得多,也密得多,有一队士兵坐在牌子边上,但凡见有报名的,便拦住先盘问。
正好看到一伙老百姓走过来,沈默便命三尺停下车来,看看会生什么。
“站住,干什么的?”一个小头目似的问那些个老百姓道。
“回军爷,俺们是来投军的。”带头的一个男子道。
“看看这个。”小头目指着身后的牌子道:“不符合条件的,自己就回去吧,不要自取其辱!”
“那啥,军爷,俺们不识字。”那个男子道。
不识字不稀奇,识字才叫稀奇。小头目不以为意道:“那就支起耳朵听着。”便给他们念道:“凡欲投军之人,以下几等不用:其一,市井无赖者请回;二,年过四十者请回;三,喜好花拳绣腿者请回;自由散漫者请回……”
这些都是沈默当初和戚继光议定的,倒不觉着怎地,但后面还有戚继光自己加上的……城里人不用,曾为‘车、船、店、脚、衙’者不用,喜好吹牛空谈者不用,胆小怯懦者不用,性格偏激者不用,甚至皮肤白皙者不用都不能用。
听了最后一条,归有光感叹道:“这么说来,大人也得回去了。”
“我很白吗?”沈默翻着白眼道。
“也不能算是太白,只能说是小白吧。”归有光陪笑道。
按照戚继光的要求,那些个北方来的农民哥,除了长相过于老成的,都被放行了。倒是后面跟着的几个一嘴无音的本地人被挡下了。
“凭什么不让我们当兵?”一个混混状的小子道:“凭什么北佬都行,我们正经苏州人就不行?”
“没听见吗?”小头目沉声道:“苏州城居民请回……”其实还有一句‘市井无赖请回’,只是不想找麻烦,所以没说出口。
混混不乐意道:“粮饷可是我们苏州人出的,凭什么不让我们当兵吃饷?”
“哪来那么多为什么?”小头目拉下脸道:“我们戚家军就是不收你们这样的,都走吧!”
这时候戚继光听说沈默来了,从军营里迎出来,带着一干手下向他的车行礼,口中道:“恭迎府尊大人!”
“诸位免礼。”沈默只好下了车,笑容可掬道:“元敬兄今日募兵,本官前来观摩一下,都各自忙去吧,不必管我。”
戚继光一挥手道:“都去吧!”
“是!”众将齐声应道,待他们散去后,戚继光又一抬手道:“大人请!”
“元敬兄请。”沈默笑着与他携手往大营走去,却听边上那几个被拒之门外的家伙道:“府尊大人,我们要告状!”
“哦,告什么状?”沈默笑问道。
“我们告戚将军,不收城里兵。”几个人一脸委屈道:“这是歧视我们,扼杀我们报国的志向。”“就是,我们要求比试,把那几个土包子叫过来,我一人打他们一群。”
戚继光不理他们聒噪,对沈默道:“大人您看到了吧,城里人根本不是当兵的料……所以末将只选农村兵。”说着一挥手道:“撵走!”
兵士们便拿着棍子,将那些个闹事的无赖打跑了。
这里是军营,将领拥有无上权威的地方,至少沈默是这样认为的,所以他一直没有表意见,等那些人被撵走了,才笑道:“元敬兄为何只收农民,不收市民啊?”
“回大人,”戚继光答道:“一来市井之人多狡猾无赖之徒,且不能吃苦耐劳,对军饷的要求还高得多。而且这些人平时还好说,可一到打仗的时候……哎,我是吃够了他们的苦头了。他们不仅容易临阵脱逃,还会唆使周围的人一起逃跑,实在是害群之马。”说着苦笑道:“所以就算是矫枉过正,我也不想再招城里兵了。”
听他这样说,沈默点头道:“你的地盘听你的。”便与他进了军营。
进去后才知道,仅仅通过‘政审’并不能入选,还得进行进一步的‘体检’。
一进去大营,便有官兵令应征入伍者脱光衣服,排成一溜、检查身体。那些瞎子瘸子病秧子自然不成,就连正常人,过于瘦弱的,两眼无神的,面相油滑的,个子太矮的,也被挑出来,穿上衣服向后转,该干嘛干嘛去。
“戚将军还真讲究哩。”归有光小声感叹道:“平常人家里,挑女婿都没这么细心。”
“噤声。”沈默小声道:“军营里不得喧哗。”
“哦。”归有光点点头,只好把感慨吃下去。
在戚继光的带领下,继续往前走,体检完了的,也不让穿衣服,直接进入下一个环节……只见一群赤身**的大老爷们,扛着麻袋,晃着阳货,顾头不顾腚的绕着军营跑圈。
边上的军士举着鞭子大喊道:“快跑,进来这里,就只有听命行事,若是认怂,现在就出去!”
谁也不愿认怂,便继续跑,一个个累得气喘如牛,毫无美感可言。
不愿再看裸男跑圈,沈默收回视线道:“干嘛不让他们穿着衣服平跑?”
“这也是测试之一,”戚继光道:“看他们是否愿意无条件遵守命令。”
沈默心说:‘好么,照你这样招兵,得全是头脑简单,四肢达的。’
只有负重跑完五圈的,才有资格留下来,没有跑完的,对不起,就算你累的跟死狗一样,也会有人把你像垃圾一样丢出去。
最后经过这层层选拔,到了黄昏时分,共有两千五百余人光荣入围,成为了戚家军预备役人员。
在夕阳的余晖中,戚继光将穿上崭新军服的新兵蛋子们集合在教场前,对众人道:“今天,你们志愿加入我苏州府的守备部队,入得军营门,就意味着你们不再是老百姓,而是我大明朝的一个兵,效忠皇上,听命我戚继光的兵!”说着语带森然道:“军法森严,是你们必须遵守的,如果有不愿意的,现在就扒下你身上的皮,换回老百姓的衣裳滚蛋!”他也不说具体什么军法,显然不是为了撵人,而是要让他们将来无话可说。
不知深浅的新兵们纷纷摇头道:“俺们听命就是。”
“不许喧哗!”戚继光一声大喝道:“念尔等初犯,军棍二十权且记下,下次再犯,两罪并罚!”他威严的样子,吓得众人噤若寒蝉,再没人敢说话。
“请府尊大人训话。”戚继光满意的点点头,侧身恭请道。
沈默已经换上官服,肃然上台,淡淡微笑道:“诸位,我是苏州府的地方官,我叫沈默,你们应该听过我的名字。”
众人畏惧的看看戚继光,没人敢应声,让等待互动的沈默颇为尴尬,揉了揉鼻子道:“军队的事情我不会插手,我只能保证,你们认真训练,听戚将军的话,你们的军饷我一个字儿也不会拖欠。”众人脸上一阵激动,但看到戚继光狼眉竖目的样子,还是不敢吱声。
干说没互动,那还有什么意思?沈默草草说两句,便将讲话的机会还给了戚继光。
戚继光便站到台前,洪声道:“诸位都听到大人说的了,自你们当兵之日,就有饷银可拿,哪怕是是刮风下雨,袖手高坐,也少不得你一日三分。但你要记得,这银两都是官府从百姓身上纳来的,都是府尊大人节省开支,给你们剩下来的。你们大半是从北方逃荒过来的,应当吃够了衣食不继的苦。哪怕是当年在家种地,你们也得起早贪黑,面朝黄土背朝天,汗地在地上甩八瓣,才能从地里刨出食儿来!若赶上旱涝蝗灾,一年的收成便打了水漂,你们全家老小就得挨饿。现在不用你种地,官府就白养你全家几年,不过指望你们在敌人来时,能抵挡一番,你若不肯平时训练,战时杀敌,养你一干蠹虫何用!?”
这话说的掷地有声,可沈默和归有光却深表怀疑,若是拿钱就可以办事儿,那还要法律干什么?同时他们也有些明白,为什么戚继光不愿意招收那些油滑的城里人了。
乡下百姓纯朴听话好糊弄,他肯定是这样想的。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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