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正阳门往北,须臾便到大明门前的棋盘天街,天下士民工贾各以牒至,云集于斯,肩摩毂击,竟日喧嚣,极为繁华。仅仅往北过一道街的地方,有一条深深的胡同。其内有六户人家,走到最尽头的一户,便彻底远离了外面的喧嚣热闹,仿佛别有洞天,正是闹中取静,大隐于市的风范。
这一家的门脸规制并不高,是骑墙而建的小门楼。门扉开在外檐柱间,门楣上方有砖花图案和如意形状花饰,也由此得名,唤作‘如意门’,十分的常见。门也是常见的油黑大门,上贴一对崭新的红油黑字的对联,曰:‘芝兰君子性,松柏古人心’,将诗书门第的高洁,不着痕迹的展示出来。
进了大门,迎面便看见一道垒砌精致的影壁,绕过去便进了外院,眼前也豁然开朗,与南方狭窄逼仄的小院儿不同,北方的院子轩敞大气,让人心胸开阔,从容不迫。
穿过外院的客厅、下人房,便有一座精致的垂花门,建在三层的青石台阶上。两侧为磨砖对缝精致的砖墙,向外一侧的麻叶梁头仿佛红云漫卷,梁头下一对倒悬的短柱雕饰出朵朵莲叶,将垂柱装点得宛若含苞待放的花蕾一般。垂莲柱间的梁上雕刻着‘玉棠富贵’的图案更是喜庆吉祥。
外面的那道楠木棋盘门上包着六排铜箍儿,显得十分结实厚重,里面的屏门更是用了上好的铁木,油漆明亮几可鉴人,与大门外的低调朴素截然不同,果然是‘包子有肉不在褶上’。
待过了垂花门,三正四耳的堂屋高大气派,东西厢房也是雕梁画栋;庭院内十字甬道全是青石铺就,正中摆着一只巨大的荷花缸,缸内荷花正盛,不时见到几尾金鲤跃出水面,出‘噼啪’的声音。
院里广种花树,正房前面种着几株枣树,枝头青果累累;东边是一溜葡萄架子,西侧则遍栽着丁香,海棠、榆叶梅、山桃花。就连阶前窗沿下,也有一排长条状的花圃,种着草茉莉、凤仙花、牵牛花、扁豆花,确是花木扶疏,幽雅宜人。
花圃上的一溜绿漆窗户,分上下两扇,下扇固定,上扇支起。冬天时糊的高丽纸已经撕下,换上了纸糊冷布,又透风儿又凉快又亮堂,还不进苍蝇蚊子,可谓好处多多。
夏日的阳光,透过树荫与窗棂,变得温暖可人,照射在悬着流苏锦帐的架子床上。一个身穿葱黄绫纱裙,上罩藕合纱衫,看去不觉奢华,唯觉淡雅的女孩正坐在床边做女红,只见她秀简简单单挽在脑后。唇不点而红,眉不画而翠,生得婀娜娉婷,温婉可人,怕只有最美的江南水乡,才能生出这样水一样的女子。
这女孩儿正是若菡,经过两三个月的调养,她身子已经大好,非但如此,还因服食‘雪莲养荣丸’的缘故,比原先更加容光照人,康健三分。
她不紧不慢的作着手中的女红,不时还满含笑意的看一眼床上,那薄薄的毯子底下鼓鼓囊囊,也不知藏着什么东西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从毯子底下慢慢地伸出来一只胳膊,然后,又伸出另外一只,再然后是两只大脚丫……原来是个人,准确的说,是个男人。那家伙呻吟着舒展了一下身子,这才一把掀开被子,被灿烂的阳光眩了一下,赶紧伸手挡住眼,嘟囔道:“什么时候了,太阳怎么会照到脸上呢?”
若菡呵呵笑道:“中午了,能不亮么?”便搁下手中的活计,走到一张八仙桌旁,用一只成化斗彩葡萄纹茶盅,细细地沏了一杯酽茶,送到他手中道:“这下睡足了吧?”
沈默点点头,啜了一口茶,就在若菡捧来的唾壶中漱了口,坐在床边又出了一会子神,突然失声道:“哎呀呀,今天不是还要陪你去琉璃厂吗?怎么不早叫我呢!”
本来与若菡说好了,今天陪她去琉璃厂转转,可他一躺下就睡不醒,直到日上三竿才起,不禁埋怨道:“怎么不早叫我?”
若菡一边帮他披上罗衫,一边微笑道:“好容易歇一天,当然要让你休息过来了。”
今儿是六月的最后一天,朝廷的休沐日,也就是官员们放假的日子……这又是件违背祖制的事儿。
虽然从汉朝开始,官员们就有公休日,可以睡个懒觉,打打马吊啥的,甚至到了盛唐时期,一年三百六十天,足足有一百多天不上班,但凡能想出名目的假日,都会堂而皇之的休假,薪俸还照,实在是令后世的官员身不能至,心向往之。
但到了本朝,太祖朱皇帝苦孩子出身,要过饭、放过牛、打过仗,精力异常旺盛,理所当然的认为他的官员也是‘牛马命’,一年就给三天假,分别是过年、冬至、和九月十八日,因为那天是他生日。
这样一搞,一些两地分居的官员连娃都生不出来了,就算侥幸生下来,也弄得‘儿童相见不相识,笑问客从何处来’,搞得官员怨气很大,工作都没法干,朱皇帝只好妥协,腊月到正月里放一个月的寒假,有什么问题突击解决。
所以在很长一段岁月里,官员们一年的大部分时间,是没有假期的。但到了后来,连朱皇帝的后代都看不惯了,这个皇帝给添个假期,那个皇帝给加个休息日,放假的日子才逐渐增加起来……到了现在,已经是月假三天,初一、十五和三十。加上元旦、元宵、中元、冬至等节日可放假十八天,每年休假有五十多天,还不包括缩减为半个月的寒假。
毫不意外的是,这次没有任何官员说要维护祖制,大家都闷声大财,集体选择性失忆了……但对于在内阁当差的沈默来说,就没有这么好运了,从入职无逸殿之后,到现在整两个月了,这还是第一天休息。
本来与若菡说好了,今天陪她去琉璃厂转转,可他一躺下就睡不醒,直到现在才起。
“那就赶快走吧。”沈默起身道,若菡摇摇头,指指前院道:“叔叔们在等你呢。”
“他们来了?”沈默挠头道:“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?”
“你这儿一忙,便俩月没聚了,他们当然要来了。”若菡给他梳好头,微笑道:“他们不让我叫你,我已经备了酒席,请叔叔们先用了,你也快去吧。”
沈默满脸歉疚道:“我都很久没陪你了……”
若菡笑道:“日子长着呢,还能一直这么忙吗?”
沈默感激的笑笑,心里却看不到忙碌的尽头在哪里……同科的观政进士,都闲得吃饭不用放盐,现在回乡省亲的有七七八八了,庶吉士们第一年的课业较紧,但从第二年开始,便都可以放羊了。别说回家省亲,就是回去住上一年半载,只要冠以‘游历体察’的名头,也是可以做到的。
只有他和诸大绶、陶大临,还有徐渭,整天被差事缠着,不得闲暇不说,归期更是遥遥无望……其实省亲报告他早已经写好了,但现在把李默狠狠得罪了,哪敢递上去再惹是非?只能收在值房的抽屉里,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递上去。
无限歉疚的看若菡一眼,沈默沉声道:“我去了。”
若菡笑着点头,目送他出了门。
在毒辣的太阳底下一溜小跑,沈默到了前院,便听到厅堂里一阵说笑声,似乎是孙铤的声音道:“若是拙言在此,定不会叫你如此得意!”
“嘿嘿,可惜他不在这。”便听到徐渭怪声道:“快喝吧,不要赖掉!”
孙铤端起酒,正要愤愤的下肚,见沈默站在门口,马上放下酒杯,欢喜道:“拙言兄快来评评理。”
沈默笑着进去,朝众人团团一拱手,便在给他留的位子上坐下,笑问道:“什么要我评理啊?”
“我们在猜谜吃酒。”吴兑笑道:“文长出了个对子道:‘二人并坐,坐到二鼓三鼓,一畏猫儿一畏虎。’让猜一个字。”
孙铤接过话头道:“我猜的是‘鲜’,你看,畏猫者鱼,畏虎者羊,鱼羊并合为‘鲜’字。难道不对吗?”其他几个也附和着点头道:“却有几分道理。”
徐渭眯眼笑道:“这谜面可是三句,你光解了前后两句,中间一句怎么讲?鱼和羊鼓什么鼓?”
“拙言,你来说,此人是不是强词夺理?”孙铤拍案而起道。
沈默呵呵一笑道:“文和兄,我想文长兄是另有所指,”
“那你说是什么?”孙铤反问道。
“二鼓乃‘亥’时,三鼓乃‘子’时。十二生肖中,亥是猪,畏虎也;子是鼠,畏猫也。‘亥子’并坐,谜底也许是一个‘孩’字。”沈默笑着解释道:“不知道我猜错了没有?”
“明知故问。”徐渭没好气的翻翻白眼道。
“哈哈,这真是卤水点豆腐,一物降一物啊!”孙铤欢欣雀跃道。
“又不是你猜出来的?高兴个啥?”徐渭瞪他一眼道:“还没把你的酒喝了呢!”
孙铤想要耍诈,徐渭却直是不依,两人一阵搅闹,惹得众人哈哈大笑。这时下人添上几个热菜,七人便重新推杯换盏,吃酒耍乐起来。
席间十分默契,谁也没有问沈默和徐渭在西苑的差事,因为那同属最高机密,问了后答与不答,都很让人纠结。
但朝中最近生的大事,已经足够这些初涉官场的年青人,兴致勃勃的讨论一番了。只听吴兑道:“丙辰外察刚刚过半,吏部和都察院已经以年老、有疾、不谨、无能、贪酷等罪名,黜落两京一十三省左右按察使、左右布政使以上三十余人,知府以下更是不计其数,其中仅咱们浙江,就有三个知府,十七个知县被免职!”
孙鑨接着道:“再加上冬天里对京官的排查,前前后后有三百多名官员被黜落了。”说着叹口气道:“许多严党人物受到处置,或调用,或闲住,矛头直指严阁老。”
“是啊,”徐渭点头道:“这两次考察,使严党受到严重的冲击和削弱。但是京官四品以上并未在这两次考察中,”说着嘿嘿一笑道:“如果明年的丁巳京察,依然由李默主持,严阁老恐怕要变成秃了毛的鸡了!”
“很显然,李默是得到陛下默许的。”孙铤兴奋叫道:“看来严阁老的日子到头了!李默要接班了!”却见别人都不吱声,他不好意思的挠头道:“忘了忘了,李默对咱们恨之入骨了。”他们七个同窗同科同乡,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,在任何人眼里,都是一体的。
沈默苦笑道:“对不起,拖累大家了。”
众人呵呵笑道:“要是怕拖累,就不来找你喝酒了。”
沈默感动的笑笑道:“你们放心,李默成不了事,严嵩也倒不了台。”
“真的么?”孙铤不信道:“严嵩今年七十七,过致仕年龄七年了。我觉着陛下现在有意让李默接他的班了。”
“原来有可能,”徐渭吸一口杯中酒,嘿嘿笑道:“但现在是不可能了。”
“何出此言?”众人齐声问道。
“因为他和陛下拧巴。”徐渭咂咂嘴道:“陛下不会把这样的人放在身边的。”
正说话间,突然间有冷风从门外吹进来,众人一起往外看,便见天边起了一丝雨云。他们已经知道,北京伏天,片云便可致雨,不由纷纷叹口气道:“这鬼节气,怎么天天下雨呢?”
“下雨多好,庄稼能喝饱,人也凉快。”诸大绶呵呵笑道。
“下雨天还是留客天呢,”徐渭笑道:“我们可以心安理得的吃大户了。”
“吃我这么多年了,也没见你亏心过。”沈默笑骂一声道。
果然凉飙一卷,马上就是乌云滚滚,噼里啪啦的倾盆大雨转眼便来,雨幕顷刻间遮盖住门窗,却也将闷热一下子驱散。
感受到大雨带来的清凉,徐渭兴奋的用一根筷子敲着碗,唱起了京韵十足的曲儿道:“西北天边风雷起。霎时间乌云滚滚黑漫漫,哗啦啦大雨赛个涌泉……”唱的是北京的雨景,的确生动。
让这场大雨一搅,众人也忘了起初的话题,说起别的事儿来。等吃喝完了雨还没停,便撤了酒席,打马吊消磨时间。往常最是积极的徐渭,这次竟主动让贤,看着打了一圈后,起身道:“我有点晕,出去看雨清醒一下。”
沈默也会意的起身道:“我去陪陪他,让雨淋着着了凉不好了。”
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牌上,随口应道:“去吧去吧。”
沈默便出了厅堂,在回廊尽头,看到了面对雨幕而立的徐文长,这时候天空一个霹雳闪下,映得他的背影那样的闪烁。
沈默走过去,徐渭头也不回道:“怎么办?”
沈默面上的云淡风轻一扫而光,转而一副无比忧愁的样子道:“束手无策。”说着叹口气道:“双方不在一个等量级上,就像蚍蜉撼大树,除非大树作茧自缚,不然我们就算机关算尽,也无济于事!”方才在里面时,他信誓旦旦说李默不会长久,不过是安一下弟兄们的心,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,那位神神道道的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。
“如果李默不完蛋,”徐渭幽幽道:“那么你就要完蛋,除我之外的琼林社的弟兄,也永无出头之日了,而且王诰会在东南立足,胡宗宪也完蛋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沈默伸手接一把冰凉的雨水,又叹一口气道:“可我真的没有办法。”
“我有办法。”徐渭冷不丁冒出一句道:“可这法子太毒太狠,是要人命的!”
“什么法子?”沈默激动的声音都变了调。
“先说敢不敢干吧。”徐渭回过头来,在一道划破天际的闪电中,面色狰狞无比。
“敢!”沈默咬牙切齿道,却又旋即吃不准道:“还是不敢?”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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