定计之后,沈默便将那道奏疏压下,要等和诸位大僚沟通之后,才会明邸报,这也是给他们留下应对的空间,以免临事被动。但见报之前,此事便已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了,原来光懋担心奏疏会被压下,已经预先将抄本在各衙门传递,凡与此事有牵连的官员,听说此事后,心里头都是长了草一般。
那厢间,未等沈默有什么动作,万历皇帝便在紧急召见了他。沈默行礼就坐后,他就迫不及待地问道:“沈先生,光懋的奏章您看了么?”
“回皇上,臣看过了。”沈默端坐在御阶下道。
“果有此事?”万历问道。
“臣只知道,他所奏的和辽东方面所奏截然相反。”沈默道:“内阁曾下廷寄给辽东巡按,得到的结果,也与他不同。”
“啊,这么说来,先生早就对辽东大捷一事,起了疑惑之心?”万历道。
“疑惑谈不上。”沈默叹口气道:“只是一面之词听多了,总知道此中不尽实言,还是谨慎为好。”
“先生谨慎是好的……”万历听出沈默的言外之意,是在说,不要听风就是雨。不禁老脸一红,默然良久,方蹙眉道:“但当时为何不劝着朕?”言外之意,如今该赏的赏了,该升的升了,你才这么说,岂不让我难堪?
“皇上的意思,可是说当时奖赏的决定太过仓促?”沈默问道。
“是啊!”万历叹口气道。
“此事不怪皇上,错在下臣。”沈默大度的揽过责任道:“当时一心想着皇上大婚、普天同庆,根本就没往它处想。因此,当皇上提出要犒劳参战将士、奖赏当事官员时,下臣虽然心中不定,但没有力劝,才导致如今的局面。”
沈默如此有风度的表现,倒让万历皇帝不好意思起来……其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,这位辅大人,多年来像大山一样矗在面前,已经在自己心里投下浓重的阴影,以至于一到了沈默面前,就像狮子见了大象,不敢蛮不讲理。
他好歹没忘了自己的初衷是什么,沉默了好半天才提起口气问道:“请问先生,如果那光懋所言属实,该怎么办?”
“呵呵。”见他小脸煞白,沈默温和的笑起来道:“皇上可是担心,无法向受赏的大臣,和天下的百姓交代?”
“是啊。”万历面有难色道:“大捷之后,朕郑重其事的告祭了太庙,又恩赏群臣。现在却又冒出个‘杀降冒功’来,这让朕如何对祖宗交代?又该有多少官员是竹篮打水空欢喜?尤其是部堂高官,进秩一级要作废,已经荫了功名的儿子又要退回去,他们该作何想?”他这给沈默出难题呢,倒要看他怎么办。
“皇上您多虑了。”沈默微笑道:“仅凭光懋一人之言,还不足以推翻辽东方面的结论。朝廷还需派员核勘此事。如果最后确定,真有冒功之事,再做处罚不迟。”
“如果是真的呢?”万历一定要问出个丁卯。
“如果是真的,没什么好说的,依法处理即可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您不用担心对祖宗无法交代,当初捷报传来,告祭太庙、封赏群臣,是没有问题的。作为皇帝,不信任自己的臣子,又能信任谁呢?现在有人提出不同说法,皇上立即明旨严查,若赏罚不当则及时纠正,这同样是没问题的。皇上代天行命,就是要实事求是,有错必纠,雷霆雨露,皆应天时!若是为了面子遮掩真相,则会使好大喜功,虚报邀赏者正得其门,反而会损害皇上的权威……”
“可朕金口一出,则为成宪……”万历小声道:“再说也得考虑到受赏大臣的心情吧?”
“皇上多虑了,”沈默微笑道:“当年张璁对徐阶十分厌恶,故而在世庙耳边整日说他的坏话,世庙信以为真,便在御书房屏风上写下‘徐阶小人、永不叙用’八个字。十几年后,皇上了解到徐阶的德行,不是张璁说的那样,便对他重点栽培,用为宰辅,最终成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。圣人云,知错能改,善莫大焉。没有人因为这件事嘲讽世庙,反而称赞他是一位睿智有容的君王。如今皇上赏、罚明当,乃足劝惩,未有无功幸赏,而可以鼓舞人心,正是圣君明主所为!”顿一下道:“至于受赏大臣的反应,皇上更是不必多虑,能当上公卿大臣的,明大义、知廉耻是前提,不必等到事情落实,不必等到朝廷剥夺,他们便会主动退回赏赐的。”
“但愿能如先生所言……”沈默堂堂正正一番话,让万历无从反驳,半天憋出一句道:“要是查出有事,李成梁李如松父子呢,该如何惩处?”
万历这下点到沈默腰眼上了。好在他早就想过这个问题:“这要看错误的性质,如果只是一时不查,那就该严厉训诫一番。若是蓄意杀降冒功……也还是要以治病救人为主,终究是要网开一面的。”
“这是为何?”万历看着沈默道:“方才还说要有错必纠的。”怎么横竖都是你的道理?
“有错必纠是对的。但皇上也要知道,我大明朝以天子守国门,而蓟镇的戚继光和辽东的李成梁,就是皇上的一对门神。这两人都顶百万兵,正是有他们拱卫京师,三千里边境才平安无事。六年以来,李成梁所立的战功,不仅是本朝第一,甚至可以说,自永乐以后,都是无可比拟的。各路虏酋,一听到他的名字都闻风丧胆。古人言千军易得,一将难求。若是我们因为这点罪过撤掉他,则辽东的大好局面可能化为乌有,鞑虏又会入寇京畿,孰轻孰重,相信皇上自有圣断。”
万历自然听得出,沈默对李成梁父子的偏袒之意。这一点.他并不感到奇怪,因为一直以来,沈默便向他灌输,君王不以道德取士。对于能臣干吏和胸富韬略的专才的大臣,不仅要大胆使用,而且要善加保护。金无足赤人无完人,若因噎废食求全责备,势必会导致贤人在野庸官满朝的可怕局面。方才沈默所言,便是这种思想的体现。
“那样岂不会让冒功受赏者纷纷效仿,如此一来,人心大坏,谁还敢再依附我大明?”
“如果查实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便剥夺李成梁的伯爵衔,降为三品指挥使听用。李如松一撸到底。这父子俩每人降了八级,足以儆效尤了。”说着加重语气道:“有李成梁一人在,就能保辽东一方平安,满朝文武.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样?谁能做到,朝廷也一样网开一面!”
“这话也在理……”万历彻底没咒念了,看来不管最后调查结果如何,自己都伤不到他了,一阵意兴阑珊,便点点头道,“既然先生考虑的这样周全,那就按你方才所言出票吧。”
“臣遵命。”沈默说罢,又起身道,“皇上,臣还要自请处分。”
“自请处分?”万历摇摇头道,“这个就不必了。”对于这种面子事儿,他实在没兴趣。
“无论结果如何,此事都是臣一时疏忽,才给皇上造成这么大的困扰。不自请处分难以服众。”沈默坚持道:“请皇上降职,给臣降秩两级,罚俸一年。”
“这个么……”万历此刻的心情糟透了,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,充满了无力感。他本以为能用这件事儿,把沈默挤兑出奶来,没想到被对方如此轻松的化解,而且是堂堂正正,不失宰辅之风。
事情已经很清楚了,不论最后调查出个啥结果,只要李成梁和那些公卿大臣不闹腾,这一关,就又让沈默过去了。而且沈默敢于这样处理,定是有很大把握的……浓重的挫败感堆积在心头,压得万历喘不过气来,过了许久,他才回过神道:“这件事先说到这儿,还有件事儿,朕很生气,今儿个一并跟先生说道说道。”
“皇上请讲。”沈默微微一笑。这笑容就像慈爱的长辈在看着顽皮的孩子,无论如何胡闹,都不会真正惹他生气一般。
但万历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,他觉着自己已经不是皇帝,而是这大明朝九州万方的主人,他需要的是敬畏、是臣服、是讨好,而不是把自己视若小儿!
“是这样,”怕沈默看到自己的异样,他只勾着头言道,“前些日子,朕写了个条子给户部,想划一笔款子给内帑,却被王国光给否了,这事儿您知道么?”
“也是刚刚听说。”沈默颔道。
“这么点小事儿,却要驳朕的面子,沈先生,你的属下像话么?”万历这次的情绪终于对头了,怒气冲冲道。
“请问皇上,为何要从太仓调钱?”沈默根本不让他牵着走,径直问道。
“宝钞库的钱不够了呗。”万历撇撇嘴道。
“这才七月份,刚过半年,怎么就花完了呢?”沈默一脸不可思议道:“虽然宝钞库是皇上的内帑,外臣不该过问。但微臣也知道,各地的皇庄与矿山的榷税收入,加上市舶司的关税抽水,也有百万两之多。先帝时,每年都有结余,怎么现在连半年都支撑不过?”
“那是因为宝钞库最大的进项——‘皇家授权’,被先生拿来给大臣饷了!”万历黑着脸道。这才是他生事的原因,当知道自己的钱被外廷截留之后,万历的心都在滴血……“那是为皇上收人心的权宜之举。”沈默不急不慢道:“当时皇上尚属冲龄,难免人心浮动,故而微臣与太后商量着,这些年物价腾贵,京官生活困苦,难以继日,不如拿出这部分钱,逢年过节恩赏在京官员。此乃之祖宗盛典,最能收服人心。”
“难道不能用太仓银?”
“用太仓银,就成了微臣收买人心,不仅不能体现陛下圣恩,反而应该杀微臣的头。”沈默淡淡道。
“好吧,那朕现在要收回来了。”不知怎地,只要一提到钱,万历就一阵阵心头紧,好像那些阿堵之物,是自己的命根子一般:“前几年朕年纪小,还不懂得花钱。内帑的进项多一点少一点也无所谓。但现在朕已经大婚了,日后还会有很多嫔妃,各种脂粉钱、赏赐内侍、买东买西每天都在支出,立马就显得用度不够。”说完又有些心虚道:“这个钱,朕要得着吧?”
“当然要得着,内帑的进项,外廷不得染指,太仓的存银,皇上不得挪用,这都是老辈儿传下来的规矩。”沈默颔道:“从下个月起,这笔钱就重归宝钞库,如何用度,全由皇上安排。”
“还有之前六年的,是不是该还给朕呢?”万历的眼睛,似乎便成了两枚铜钱。但在看到沈默目光中的淡淡鄙夷后,他低下头道:“朕是开玩笑的,呵呵……”
“只是如此一来,”沈默轻叹一声道:“给大臣的赏赐怎么办?是从太仓出,还是免了?”
“还是免了吧!”在银钱方面,万历表现出了出奇的强势,道:“官员的薪俸,是太祖皇帝钦定的,历代先帝都遵照执行,到了朕这里,也不好违背祖制啊……”
“还是要考虑实际情况的。”沈默微微摇头道:“二十多年前,臣刚到京城时,一两银子可以买十只鸡,现在却只能买四只,物价上涨了一倍还多。官员们的薪俸,却还是二百年前定下的,叫他们如何生活?”
“原先怎么过的,现在就怎么过。”万历瘪瘪嘴道:“君子不是要安贫乐道么?固守清贫,才能磨砺他们的道德……好吧,朕也是说笑的,沈师傅想办法解决吧。”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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