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分两头,沈默回家的功夫,文渊阁正厅,几位阁臣在阅看各地送呈的奏章。
一任领导一个作风,高拱不像徐阶那样,每个人分一摊,然后就不管不问。所有他关心的事情,都会时时过问,不允许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……当然,他的精力之旺盛,是年轻人也比不了的,这才能在日理万机之余,仍保持着清醒果决的头脑。
仅用了一上午的时间,他便处理完了手头上的所有公务,到了下午,就开始过问各部的事务了:“子维,刘奋庸、曹大埜的案子,法司是如何断的?”
张四维分管司法,对前一段时间,闹得沸沸扬扬的‘御史弹劾一案’,自然极为关注,闻言拿起一个奏本,走到高拱面前道:“正要请示元辅如何票拟。”只要辅关心的事情,他从来不敢自己拿主意。
“这些事,你自己看看就好了。”高拱有些不好意思道,虽然是皇帝命令法司处置刘、曹二人,但他这个受害者,也不好以法官的身份,来决定两被告的判决。
“下官正是拿不准,才请您老参详。”张四维知道,高拱这是口不对心。
“那成,我就帮你参详一下。”果然,高拱推让一番,还是接过来,打开一看,便拉下脸来。只见法司的结论是,刘奋庸以尚宝卿暗论阴指、影射辅,以不谨论处,当罚俸半年;曹大埜以给事中言事,本属当分,然其无端捏造谣言,污蔑辅大臣,当记过,罚俸三月,调离六科廊。
“太轻了!”高拱不高兴了,要是不痛不痒的处置,还不知有多少人会效仿呢!
“元辅明鉴。”张四维不得不轻声解释道:“刘奋庸乃功臣之后,理当优份,况且他的奏章中,主要是请皇帝总大权、亲政务的,至于那几句逾份之言,并未实指,若是因此处分太重,难免会落人口实。至于曹大埜,乃是言官,有风闻奏事之权,将他调出六科廊,已经是很重的处罚了……”
“曹大爷,什么破名字!”高拱知道张四维说的对,嘟囔一句,沉声道:“姓曹的这种卑鄙小人,绝不能便宜了他!”说着提笔票拟道:“曹大埜这厮排陷辅臣,著降调外任。’至于调到哪里,那就是吏部的事情了,相信文选司的郎中,不会让自己失望的。
待高拱把纸票写好,张四维便将其收好,待要退回,高拱又问道:“那监察御史张集的奏章,已经送上去小半个月了,为何还不见皇上批红?”
“按时间,应该是批了。”张四维想一想道:“可能司礼监忘了送过来。”
“他们是干什么吃的!”高拱不悦道:“奏章送上去十几天,却还未见批复,这几年来可曾有过?”
张四维道:“我待会儿去催一下。”
“嗯。”高拱这才放过了他。
张四维转过身去时,便见张居正已经面沉似水,只能深深看他一眼,无声的表示安慰,因为张集的奏章,矛头就是指向张居正……在刘、曹等人上书弹劾辅之后,高拱的拥趸们自然要展开反击,其中炮火最厉害的,当数监察御史张集了,他的上疏开口就说:“昔赵高矫杀李斯,而贻秦祸甚烈。又先帝时,严嵩纳天下之贿,厚结中官为心腹,俾彰己之忠,而媒蘖夏言之傲,遂使夏言受诛而已。独蒙眷中外蒙蔽离间者二十余年,而后事,则天下困穷已甚!”拿赵高影射冯保,把夏言比作高拱,那严嵩便是……他张某人了。
当日,张居正一见这到奏疏,自然看出是在影射他勾结中官,意图谋害元辅,气得脸都绿了。忍了又忍,最后还是没忍住,奋身而起,拍案大怒:“这御史如何比皇上为秦二世!”
但高拱觉着解气,不理张居正气成啥样,命人送呈皇帝御览……于是奏章被送到司礼监。司礼太监孟和,这位前任大厨乍到军机重地,又有前任的教训,更是不敢随便做决定,于是轻易的被冯保架空。事实上,宫里人都知道,如今的总管太监,虽然叫孟和,但真正一手遮天的,却是冯保冯公公。
冯保自然知道外廷的风云,哪敢让皇帝看到张集的参折……按照惯例,是惯例,一旦皇帝对参折有批示,就要连同参折原文,都刊登在邸报上,把张集的指控公诸天下!谁知会掀起什么轩然大波?
于是他扣下了参折,赶紧派人向张居正问计。张居正同样知道问题的严重性,他让人告诉冯保,不用慌,应该这般拆招……于是,不久便从大内传出消息,说有人居然把皇帝比秦二世,皇帝气坏了,准备严厉惩处张集!
高拱听到这件事,面无表情的看看张居正道:“这话,好像你曾说过?”
“……”张居正默然,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:“狂犬吠日之声,谁都能听得出来。”算是挡住了高拱的炮火。
但另一位张先生……就是那位御史张集,就没有张居正那么高深的功力了,听到这个消息,吓得胆战心惊。冯保听说后,愈感觉这法子妙甚,于是他本人也加入了散布流言的队伍道:“这回皇上火了。张御史的奏本就撂在御桌上,什么意思不好说,可能是要廷杖处分,削职为民了。皇上还说,廷杖时我便问他:今日谁是赵高?!”
冯保是天子近臣,他的话,不由别人不信……没人敢相信他能肥着胆子造谣。
恐吓,很多时候比真正的惩罚还要可怕。消息传开,人人心中一震。张集更是吓得魂飞魄散,可怜他只能天天到朝房里去等候着被锦衣卫捉拿,家中也买好了治疗创伤的南蛇胆,备好了棺材,就等末日降临了。
张居正身边的人,当然知道这是扯淡。门客便问:“相爷,这事儿怎么收场?”
张居正淡淡一笑:“先困他几日,让他尝尝滋味。”
高拱也感觉出风向不对,坐不住了。这才要张四维,到太监管的文书房,查问张集参折的下落。只要一查必然知道,皇帝根本就没有看过这个参折,还存在文书房里呢!
张居正心里不免焦急,待张四维离开内阁不久,他也拿着个书盒,从座位上站起来。
“你去哪里?”高拱分明在埋卷堆,但张居正一动,他就抬起头来,一脸警觉道:“人都走了,内阁里谁来值守?”
“回元辅,未时要到文华殿,给太子爷讲课。”张居正也不着急,微微一笑道:“一个多时辰就回来了,不耽误什么事儿吧。”
“……”高拱登时无语,因为这件事,本就是他的倡议。作为皇帝的老师,他平生一大恨,就是没有教出个英主来。总结教训,隆庆十六七岁才开始学习,已经太晚太晚,所以开窍慢,也学不进去。为了弥补遗憾,高拱暗下决心,不能让太子的教育再出问题了。
于是他上疏请东宫讲学:‘故事,阁臣止看视三日,后不復入。臣窃惟东宫在幼,讲官皆新从事,恐有事未妥者,何人处之?臣切愿入侍!而故典未有、未奉明旨,既不敢以擅入,而惓惓之心又甚不容己。为此谨题,望皇上容臣等五日一叩讲筵看视,少尽愚臣劝进之忠,盖旧日所无之事而特起者也。’
意思是,按照东宫出阁讲学的故例,阁臣只在起初三日照看听课,以后就不再参与了。但高拱认为东宫年幼,而讲官亦皆新人,无惯熟讲学者。如果把太子的教育,全都委之这些小年青,阁臣不管不问,肯定是要出问题的。所以他想让皇帝允许内阁大臣每五日到文华殿一次,查看太子的课业。因为以前从没有这种规矩,所以要皇帝破例。
当然,以高拱的意思,就是自己五天去一次,至于别人,哪凉快哪儿呆着去……但张居正早就埋好了伏笔,让冯保对隆庆说:‘东宫幼小,还是让阁臣每日轮流一员看视才好。’
皇帝也是因为自己小时候没有机会读书,所以对太子的学业十分看重,自然无不应允,冯保遂出旨行之。
高拱当时不知道,这是谁的谋划,只是以为皇帝爱子心切,才有此决断,因此遵旨而行。
现在他才渐渐品过味来……阁臣日轮一人,又不会同往,便给张居正和冯保创造了见面的机会。但是旨意已颁,覆水难收。自然不能阻拦,却也绝无好气对他,哼一声道:“上课就是上课,不要和那些阉竖眉来眼去。”
这话说得极为难听了,饶是张居正养气功夫了得,也气得面皮微红,良久才笑笑道:“我知道了……”朝高拱行一礼,便迈步走了出去。
走出文渊阁,有锦衣卫为他牵过马来,隆庆皇帝体恤阁臣,恩赐大学士在紫禁城骑马,当然辅是坐轿的。骑在马上,别人看不到他的面容,张居正的面色便渐渐阴沉下来,骑在马上,双手紧紧握着缰绳,强行压抑胸中的怒气……这几年来,他对高拱比对自己老子都恭敬,却还要忍受他的无端猜忌,无礼的对待,虽然一直逆来顺受,忍气吞声,但是作为一个人,一个自视甚高、自尊心特强的男子,他无论是在面子上,还是心情上,都已经不堪到了极限。
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,高拱捕风捉影,认为自己和他对着干,更是变本加厉、明消暗打的打击自己,更是在言语和行为上毫无顾忌的冒犯。不夸张的说,他张居正在高拱面前,已经没有颜面可言,自尊心也被摧残的扭曲变形。心情自然无比郁闷,无以舒缓,只要一看到,甚至一想到高拱那张老脸,就感到无比的不舒服。
不过在抵达文华殿前时,他已经调节过来,至少脸上看出丝毫的怒气。
太子日常读书的书房,在文华殿的小书房中,只有开经筵大讲时,才会动用正殿。在太监的带领下,张居正来到小书房门口,只见里面静悄悄的,往里一看,原来太子、潞王、以及两个伴读的孩子,自己的儿子允修,沈默的儿子永卿,都在冯保的监督下,认真伏案写字。朝冯保点点头,他便放轻脚步走进去,站在太子的桌后,看他写字……潞王也好,自己的儿子也罢,都是陪太子读书的角色,张居正必须把全部的注意力,都放在朱翊钧的身上。
朱翊钧生得比同龄孩子瘦小,但很有灵气,虽然才十岁,但已跟着冯保练了五年书法,加之几位内阁的师傅都是书法圣手,在这么名师指点下,加上他母后督促的紧,一笔字写出手竟看不出什么孩子气,加以时日,定有很高的造诣。
这会儿,朱翊钧已经临完了冯保给他找的梁武帝的《异趣帖》,小大人似的端着下巴,在比较临帖和字帖的差别。
见朱翊钧神态可掬,冯保在边上凑趣道:“太子爷,您可看出什么来了?”
“不好,写的不好。”朱翊钧摇头道。
“那奴婢可要问了,”冯保笑眯眯道:“您觉着,自己写得哪儿不好?”
“我是说,这个字,虽然也还中看,但比起书法大家来,还差一截子。”朱翊钧却指着那字帖道:“你怎么找了这么个字帖让我临?”
“太子爷好眼力。”冯保啧啧称赞,接着话锋一转道:“不过那些书法名家的字,写得再好也只是臣子的字。这幅字的主人,可是前朝的万岁爷啊!”
朱翊钧翻翻眼皮,表示不可理解道:“字写得怎么样,跟是不是前朝皇帝有关系吗?“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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