既然传说中的俞大猷,带着三千兵马而来,那就不需要他这个外行瞎指挥了。
所以把情况交代清楚后,沈默便借口‘昏昏欲睡’,准备去寻一处干爽的地方睡一觉。
临下去的时候,俞大猷突然朝他眨眨眼,又朝后面努努嘴,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意思。
沈默不明白却也没追问,径直往后方走去。
他一路往外走着,沿途或坐或卧的乡勇们,不管多疲累,都起身热情的向他问好,毕恭毕敬的称他为‘大人’……沈默用自己英勇的表现,赢得了这些纯朴农民的尊敬。
听着人们由衷的赞誉,他脸上却火烧火燎的……这一战打成这样,已经充分证明了,他沈拙言并不适合当战场指挥这个十分拉风的角色。
要知道倭寇的数目不足三百,且大多也没有头盔甲胄,还要游泳往上岸。自己这边又是打埋伏、又是设机关,上千人居高临下,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。若按他战前所料——除非鬼子不靠过来,靠过来就死无葬身之地。
但结果可好,却被倭寇反过来冲杀,几下花枪便将己方调动的左支右绌……有的地方挤着三五百人,有的地方却只有三五十人。更别说最后在其主力冲击之下,防线几乎崩盘……若不是吴成器带人及时赶到,恐怕他就得到地府里去反思了。
沈默不想在‘倭寇多厉害,乡勇多差劲’上寻找自我安慰,他知道在几十年前,他的那位祖师爷,王守仁先生,曾经靠着万八千临时招募起来的义军,击败了宁王的十余万大军。人家之所以创造军事史上的奇迹,靠的不是手下训练有素……事实上王先生的那些部下,基本上没有训练过……靠的是无与伦比的战争智慧与战场感觉,总能在合适的时间做合适的事,用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,来达成自己的目标。
而自己兵书也读了,脑子也不笨,为什么在战场上脑子里却是一团浆糊,完全没有对局面的掌控能力呢?想来想去,他便得出一个结论——沙场指挥,非我所长也。
得出这个结论后,沈默心里挺不是滋味的。看到长子在一堆篝火前朝自己招手,他深吸口气,强打起精神来,走到长子身边道:“腿好些了么?”因为游泳时太过用力,长子的两条大腿都抽筋了,上了岸站都站不起来,所以被安排在后面休息。
听到沈默问话,他羞红脸道:“好像是拉伤了。”
沈默‘哦’一声道:“那就歇一阵吧。”如果是拉伤的话,十天八天没法走道,一两个月无法跑步。
见沈默有些魂不守舍,长子轻声道:“还没谢你的救命之恩的……若不是你和那位壮士冒死相救,我肯定就被倭寇千刀万剐了。”
沈默使劲摇摇头,双手捂住脸,闷声道:“不要说了,我在船上丢下你一次,不能再丢第二次了。”
长子沉声道:“船上那种情况,实在没有一点指望。你要是乱逞英雄,我都会鄙视你的。”
沈默这才抬起头来,涩声问道:“沈安和福六……”福六是长子的活计。
长子紧皱着眉头,回忆着那令人痛苦的场景道:“当时我们正在玩牌,突然听到楼下乱成一片。管事的急匆匆下去,便没有再回来……我感觉八成是遇上水贼了,便和他们两个在屋里藏起来。”
“后来呢?”沈默不由升起一丝希望道。
“那屋里有地方藏吗?”沈默惊奇道:“除了床和桌子,就没有能藏人的地方了吧?”
“我们三个都躲在床底下。”长子比划一下道:“那床足有九尺宽,三个人藏在下面,还显得很宽敞。”
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那些人开始搜屋,”长子郁闷道:“他们十分有经验,进来就拿竹竿往床底下捅,我那么大的个子,又在最外面,自然就露了馅……”说着便满脸羞愧道:“当时我以为他们只是普通的水贼,便让福六和沈安继续藏着,自个爬出去投降,想着好死不如赖活着,就是把所有的钱财都交出去也行。”
看他无地自容的样子,沈默拍拍他的肩膀,轻声道:“谁都有些不光彩的一闪念,只要做没出来,就不算数。”
“他们本来想直接杀了我,刀都拔出来了,却听外面有同伙说‘龙头要留个向导’,那倭寇便问我,愿不愿意当这个向导。”长子仿佛没听见他的话,犹在自顾自道:“我想也没想就点头答应了,然后他们就把我带出去,我本以为他俩这样就得救了……谁知那些畜生十分狡诈,继续拿杆子往里捅。”
“我走到门口时,就听他们狂笑道:‘又捅着一个’,回头一看,便见福六被拖了出来……”说着便失声痛哭起来,一边哭一边含混道:“要是我不答应,活下来的就是福六了……我真是一头贪生怕死的臭狗熊啊!”
对长子心中的纠结,沈默感同身受,其实他也在经受着同样的煎熬……明明自己做的没错,但心里就是不能原谅自己。他轻轻拍着长子的背,沉声安慰道:“不要妄自菲薄,你是真正的大英雄!要不是你大智大勇,带着倭寇绕开了那么多的村镇,不知道还有多少老百姓要死于非命呢!要不是你舍身饲虎,带着倭寇来这化人滩上,咱们也不可能瓮中捉鳖,给死难的人群报仇。”
长子很听沈默的话,闻言好过了许多,讪讪道:“我没想过当什么英雄,就是出去后看到他们杀人强奸,比畜生还要可恶,这才知道那些人是倭寇……我当时就想着,可不能让他们再去祸害乡亲了,别的什么也没想。
心结解开了,同样折腾了两天两夜的长子,便沉沉睡去,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。
沈默最怕听的就是这如雷贯耳的呼噜声,在其伴奏之下,他是翻来覆去睡不着,便愤愤起身,虚踢了长子一脚。看看天上的月亮,离着天亮还有最少一个时辰,只好再寻去处睡觉。
看到远处停着几辆官军的草料车,沈默便快步走过去……睡在又干又软的草料堆上,可比睡在地上强多了。
走过去现无人看守,沈默便挨个摸一摸,试试哪辆车上的草最干最软。谁知刚刚走到第二辆车,便听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道:“沈公子……”
沈默不由打个寒噤,循声一看,便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蜷在车斗一角,一双明亮的大眼睛,正满含着欣喜的望着他。
沈默走进两步,借着月光端详片刻,不由惊呼一声道:“殷……小?”
那人赶紧伸出手指,做了个噤声的动作,示意他不要说出来……却也无疑承认了自己的身份。
沈默看一下四周,不由笑道:“我脑子有点木,你别介意啊。”
殷小姐摇摇头,小声道:“你……没有受伤吧?”
沈默活动一下四肢,呵呵笑道:“运气还不错,皮都没有破。”说着走到车后阴影处坐下,以免被人看到。待藏好身子后,奇怪道:“你怎么跟着来了?”
殷小姐轻声道:“俞将军碰上我,怕我一个人回去危险,便把我捎上了。”
沈默这才明白,俞大猷最后那暧昧的表情,原来是这么个意思。顿一顿,轻声道:“你家里人知道了么?”
殷小姐闻言身子一颤,沉默良久才哀伤道:“没有……”
“一直没机会给家里传话吗?那他们一定快急死了。”沈默直起身子道:“我这就去找人给你报个信。”
“别去……”殷小姐凄声道:“是我不敢给家里报信的。”说着微微仰起头,两眼通红道:“我之所以跟着俞将军来,除了……,也是因为不知该如何面对……”
沈默那两天没睡觉的脑子,确实赶不上平时灵光,稀里糊涂的问道:“面对什么呀?死难者的家属吗?那是倭寇作孽,也不是你的责任啊。”
殷小姐先是缓缓摇头,又是慢慢点头,低垂着螓小声道:“该我承担的责任我是绝对不会逃避的。”
“好吧,就算你准备承担责任。”沈默苦口婆心的劝说道:“那也得回去,先做回你的殷大小姐才行,现在这只小泥猴,有什么能力承担责任呢?”
殷小姐沉默良久,最终流下两行清泪来,这才幽幽道:“好吧,我回去……”
沈默却分明听到了心碎的声音,起身趴在车沿上,定定的望着她道:“到底怎么了?”
殷小姐欲说还休,难于启齿,泪水却止也止不住,最后咬着衣角无声的哭泣起来。
沈默被彻底弄糊涂了,只好拍着脑袋道:“让我想想,你到底为什么哭……”想了一会儿,便想明白了,他叹口气道:“你确实遇到了个大麻烦啊……”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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