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面的日子,钟金几乎没有再露面,偶然见到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,似乎还在消化沈默的言论。沈默也不去理她,道理自己都讲明了,能不能领悟,就看她自己的本事了。
从榆林到伊金霍洛,只有不到八天的路程,转眼就到了第七天。这一日已经走进了草原,队伍本打算在中途的兵站休息,然后第二天去成吉思汗陵。但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,使行军慢了下来,结果走到天黑,也没到达目的地,只能在野外宿营。
不过好在雨停了,不用挨淋,还可以生火取暖,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……只是雨后生火确实麻烦了一些,待侍卫们把火都升起来,烟熏火燎的做熟了晚饭,天已经大黑了。
沈默就是喜欢这种幕天席地,篝火晚餐的调调,嗅着雨后清新的空气,竟难得的食欲大开,吃了两个牛肉夹馍,又喝了一碗热腾腾的胡辣汤,终于满足了。这时他才现,平日里吃饭又快有多的钟金,竟没吃也没喝,只是捧着碗在那里呆,于是问道:“怎么不吃饭?”
“吃不下……”钟金搁下碗,低声道。
“怎么了?”沈默问道:“方便说出来么?”
“我在想师傅那天的话,”钟金幽幽道:“难道我们两族,就没有和平相处的方法么?”
“想出来了么?”沈默接过一杯茶,微笑问道。
“其实互市就是个好办法,”钟金望向沈默道:“实话实说,如今的蒙古,已经没有入主中原的气魄和能力,我们打仗的目的,就是想通贡。草原上的物资太匮乏了,比如说马上就到夏天了,我们的毡裘不奈夏热,所以需要大明的缎布来缝制夏衣;还有,我们不能冶铁,就连做饭的锅也无法生产,有生锅破坏,则百计补漏用之。各家互相借锅煮食,是经常的事情。而许多穷苦人家,不得已至以皮贮水煮肉为食,实在困苦之极。”
“从当年达延汗,到我祖父,到现在的俺答汗,五六十年来,我们就向朝廷请求通贡。我看过俺答汗给朝廷的国书,言真意切……说我曾祖时,在先朝常入贡,且许市易,汉蒙两利。近以贡道不通,生活困难,才会每岁入掠。只要朝廷允许我们入贡,我们便会约束部众,令边民垦田塞中,蒙众牧马塞外,永不相犯,当饮血为盟誓……”顿一下道:“为什么不通贡呢?通了贡不就没有战争了吗?”
“呵呵……”沈默把茶杯递给侍卫,略带嘲讽道:“我看到的版本,跟你的可能不太一样。我记忆中,还少了一句话——‘否,即徙帐北鄙,而纵精骑南掠去!’这就好比说,有人冲到你家里,跟你爹说:‘把你闺女嫁给我吧,不然我就杀了你!’一样,是**裸的威胁。我大明朝虽然富强比不过两宋,武功无法匹敌汉唐,但就是有一把子骨气,你看看谁敢答应,非被钉在耻辱柱上不可!”
“难道就为了区区虚名,就让两族杀戮至今吗?”钟金无法理解汉人的坚持。
“当然不只是区区虚名了!”在火光的映照下,沈默的面孔显得有棱有角:“其实嘉靖三十年,我们曾与俺答达成了开设马市的协议,然而俺答并没有依照承诺,约束部众,开设马市之后,蒙古各部入寇如常。而且在马市上强买强卖,每每牵来几匹病马,就想换取我们的大宗货物,一旦我们的人有异议,则直接动手抢劫,甚至杀人毁市,让马市如何能继续?”
“贸易,是要建立在双方平等的基础上的,否则,强势的一方会采取更容易的方法,来获取所需的物资,也就谈不上贸易了。”顿一下,他轻声叹道:“其实朝中有识之士何尝不知,通贡互市是解决北方边患,使两族和平相处的唯一办法。然而只有在战场上取得了胜利,才能谈通贡,否则又会重演嘉靖三十年,互市开而复闭的闹剧。”
“如果你们赢了的话,”钟金质疑道:“又如何能保证,不会欺负我们呢?”
“我就是保证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我今年不到三十五,离致仕还有三十五年,只要我在位一天,就会保证互市公平的进行下去。”
这简直是坑爹了,哪有这样的算法,但钟金没有质疑,而是定定盯了他许久,才点头道:“希望师傅不会骗我。”
“不会的。”沈默微微一笑,道:“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?”
“……”钟金想了想,默默的摇头。
沈默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,没有在说什么。
在外面又坐了一会儿,沈默回到自己的帐篷,竟有一身黑衣的6纲等在里面。
对于这个不之客,沈默并没有意外,显然早知道他会在这里。拍拍他的肩膀,低声问道:“怎么样?”
“很出意料。”6纲低声道:“我们排除了三处,但不敢说全都现了。”顿一下道:“我建议,应该取消明天的拜祭。”
“……”沈默沉吟一下,摇头道:“不行,我这次代表朝廷拜祭成吉思汗,是对那些蒙古头领德威的好机会,如果取消的话,岂不适得其反?”
“可是,那些白莲教徒太疯狂了。”6纲担心道:“叔,您知道吗,他们竟然埋了两千斤炸药在祭坛底下,这是咱们现了的,还不一定有什么没现的狠招呢。”
“这是你的问题。”沈默一摆手,阻止他说下去道:“我以下雨为由,晚到半天,就是给你解决问题用的。你必须在我抵达之前,把所有隐患排除!”
“那……”6纲面色阴晴变幻片刻,方闷声道:“大人得答应件事才行!”
“什么事?”
“把外面那个女人交给我,侄儿一定把她的嘴巴撬开!”6纲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道:“她是萧芹的学生,而且在最近两次见面后不久,她都立即启程来我们这边,所以我们坚信,她肯定知道萧芹的计划,而且很可能是核心参与者。”
“……”沈默点点头,没有反驳6纲。
见他点头,6纲便要出去下令拿人,却被沈默叫住道:“这个女子性情刚烈,想要硬撬开她的嘴,不太可能……”沈默低叹一声,缓缓道:“再等等吧。”
“等到何时?”对6纲来说,现在的每一秒都十分宝贵。
“午夜吧……”沈默声音低沉道。
6纲退下后,沈默缓缓坐在帐中的囤背交椅上,双目微合,面上的表情有些沉重……不知坐了多久,沈默被一阵哀怨自伤的羌笛声唤醒了,那呜咽的笛声衬出夜的幽静,也深深地感染着他的情绪。沈默摸出怀表看看,已经十点半了……在这个‘日出而作日入而息’的年代,这已经是绝对意义上的深夜了。
他扶着椅背站起身来,松缓一下酸胀的身体,便走出了帐篷,循声缓缓踱步而去,在自己那堆篝火边,看到了正在闭目吹奏的钟金。月光洒在她的身上,这个平日里泼辣果敢的少女,此刻却显得楚楚安静,像换了个人似的。
沈默静静的站在那里,等到钟金一曲奏毕,才走过去。
“师傅……”听到有声音,钟金抬起头来,见是沈默便要起身。
“坐下吧。”沈默在烧热的羊皮毯上坐定,问道:“怎么还不睡?”
“睡不着……”钟金低声道。
“还在为那些事烦恼?”沈默微笑道:“这不是你能解决的问题,还是早点睡吧。”
“不是……”钟金摇摇头,低声道:“我是在想自己。”
“哦,呵呵……”沈默不好说什么了,他是师父,不是师奶。
“师傅,”但钟金却主动问了:“你有过喜欢的人么?”
“问这个干什么……”沈默有些尴尬的咳嗽一声。
见心目中的高人雅士,露出这种表情,钟金大感有趣道:“难道是没有?不过像师傅这样古板的人,肯定是循规蹈矩的,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,成了亲才知道师娘是什么模样,真是太可悲了……”
“你还正说错了,”沈默嘿然笑道:“我这辈子,出格的事情很少做,但也有那么两三件,偏偏都跟你师娘有关。”
“快讲来听听。”钟金兴致勃勃道。
“还是不要了吧。”沈默有些羞于出口。
“说话说一半,要把人活活憋死呢。”钟金不依道。
“那好长话短说。”沈默道:“有那么三件:一个是我年少的时候,从水中爬上了一艘女眷的船,看到一个漂亮的像画一样的女孩子;一个当年我参加完了考试,返回家乡的时候,恰好又和那女孩同船,结果遇到了倭寇,我抱着她跳到了水里;一个是,我老丈人不同意这门亲事,我便易名去了她家,把她父亲搞定了,最终抱得美人归。”
“想不到啊……”钟金喃喃道:“师傅也有这样轻狂的时候。”
“谁不曾年少轻狂?”沈默也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。
“师娘真是幸福得让人妒忌……”钟金痴痴望着沈默道。
“不……”沈默有些苦涩的摇头道:“她心里很苦的,我不仅有妾室,年轻时还在外面风流过,更重要的是,我冷落了她。”
“那是为了你们的国家……”看到他脸上的忧伤,钟金感到十分不忍,柔声安慰道:“女人可以忍受漫长的等待,只要她感觉地到你的心……”
“等待是一种折磨,我却让她反复煎熬……”沈默深深叹息一声道:“我这一生,负她良多。”
“如果师娘听到这话,”钟金眼里溅出泪花道:“她一定会感动的哭。”
“你先哭了。”沈默戏谑道。
“因为我也感动了……”钟金想擦干泪,谁知越擦越流泪,终究哭得梨花带雨。就是傻子也能看出,她不单单是感动。
沈默有些手足无措,抬起头来,便看到6纲已经带人站在不远处,他微微摇头,示意他们先不要过来。
钟金终究是止住泪,红肿着眼睛望向沈默道:“师父,答应我一件事好吗?”
“什么事?”沈默心一沉。
“明天不要去祭圣祖了。”钟金仿佛下定了决心,面色坦然道:“因为我的另一位师傅要杀你。”
“……”沈默沉默片刻,方缓缓道:“为什么要告诉我?”
“因为……”钟金紧紧咬着下唇,面色绯红道:“你不能死……”
“你既然告诉我,我就不得不问一句,你怎么会知道……”沈默轻叹一声道。
“如果师傅不问,别人也会问,”钟金突然破涕为笑,笑容如山花般烂漫:“与其被他们逼供,还不如向师傅交代。”便将所知道的事情,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都告诉沈默。
“这可是死罪。”沈默看看她道:“你还能笑得出来。”
“如果师傅要杀我,”钟金一语道破:“就不会浪费时间教导我了。”得意的笑起来:“归根结底,师傅是疼爱我的,怎么会舍得杀我呢?”
“那是我不知道你的图谋。”沈默恶狠狠道:“现在知道了,该杀还是要杀。”
“师傅,您就别吓唬我了,”钟金不客气的拆穿他道:“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徒弟。”
“去你的。”沈默笑骂一声,这个学生太聪明了,虚张声势的手段没了用处:“不是看在你爹爹的份上,我管你作甚。”
“为报答师傅的不杀之恩……”钟金的目光,突然变得火辣辣,她知道,有些话如果不趁着今晚说,可能永远没勇气启齿了:“让我以身相许吧……”
“咳咳……”沈默大囧:“胡说什么,你懂什么叫以身相许?”
“就是做师父的女人……”钟金靠近了沈默,骇得沈默连连后退。卫士们有保护大人的职责,便瞪大了眼睛,盯着这香艳的一幕。
“我是有家室的人。”沈默颤声道。
“我不会去京城,再让师娘伤心的,我做师傅的草原情人……”钟金语不惊人死不休。
“嗬嗬……”沈默的喉咙一阵阵干,连滚带爬的站起来,丢下一句:“这么晚了,快回去睡吧,明天还要赶路呢。”便落荒而逃了。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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