拜过了圣祖陵,队伍继续南下,不日便到了明朝所修的定套堡,这里比起上次见到时,似乎又完善和宏大了许多,有钱没处花的汉人,甚至引了乌兰木伦河的水从堡下而过,使这座边关要塞也有了自己的护城河。
再看看脚下新修的宽阔大道,一直延伸到茫茫草原深处,据说马上就要贯通定套堡和济农城了,就算是再骄傲,钟金也不得不承认,汉人的国力实在强出蒙人太多。一旦他们能像现在这样齐心协力,草原的勇士们真的不是对手……钟金不禁困惑了,在她听说过的掌故中,汉人因为太聪明了,所以谁都不服谁,因此内斗特别厉害。而且他们的内斗,不像蒙人那样,大家带齐部下,明刀明枪的杀一场,成王败臣,绝不含糊。他们总是表面上十分乖巧,但暗地里互相拆台。所以这个老大的帝国,总是外表光鲜,其实里面一团乱麻……所以他们总是打不过已经衰落的蒙古人,不是没有实力,而是总有自己人扯后腿。
但他们这次,怎么就能齐心协力了呢?难道这一切,都是因为那个沈督师?如果是这样的话,为了蒙人的未来不受汉人的奴役,似乎一定要杀掉他……其实钟金之所以主动请缨来汉地,并不是抱着一定要做什么的目地。相反,她的心里充满了迷茫,虽然绝顶聪慧,但毕竟还是个少女,对于是否听从师父的话,帮助白莲教杀掉明军统帅;是该以自己的感受为重,还是顾全大局嫁给不喜欢的人……这些让人纠结崩溃的问题,还无法作出明确的判断。
所以她决定出来走一走,一来散散心,二来希望能找到问题的答案。而且这几乎是唯一的,能延缓自己做出决断,又不关闭任何可能的方法了。
正在她暗下决心时,问明了来意的明军打开城门,一个穿着山文甲的千户出城相迎,待看到来使竟然是个女子时,那千户面上不禁露出诧异之色:“怎么是个女的?”疑问脱口而出。
“怎么就不能是女的?”钟金柳眉一挑,昂然道:“难道你们的律法规定,女子不得为使吗?”
千户心道,这就像‘儿子叫爹,天经地义’一样,哪还用律文明说?不过跟个番邦女子也没处说理,只能认栽了,闷声道:“验看文书吧!”
进了复套堡,这里还是那样忙忙碌碌,不过上次这里像工地,这次却有了城市的雏形,眼前所见,有酒馆茶肆,有市集百货……街上往来不绝的,有男有女,有兵有民,还有挑着担子的货郎,打着绑腿的行商,一派忙碌生动的景象。若非亲眼目睹这座城市的从无到有,钟金断不会相信,仅在半年之前,这里还是一片白地呢。
这到底是怎样的魔力,为何在草原上从来不会出现这样的奇迹?钟金的疑问更多了,她需要有人给自己做出解答。
带着满腹的疑问,她顺着明显比上次宽阔平坦许多的道路,来到了神木县,然后转去榆林堡。接待的官员提醒她,应该先把文牒交他转呈督师府,然后回驿馆等候回音。钟金却理都不理,径直到了督师府前,牵着马就往里闯。
“什么人,不许靠前!”在这个气场强大异族女子面前,威武的守卫们竟显得有些猥琐。
钟金哼一声,脚步没有停。
“再靠近一步,就要开枪了!”督师府的八名门卫,有一半用的是隆庆式。就算这女子貌若天仙,若敢越雷池半步,也只能开枪了,不然死的就是他们。
不过钟金还是站住了,她的目光瞥过众门卫,道:“跟你们沈督师说一声,讨债的来了。”
“你这番邦女子胡说什么?”门卫队长恼火道:“竟敢跟我们督师胡乱攀扯,非要抓你去治罪了!”便要叫人拿下。
“你新来的吧?”钟金睥他一眼,冷笑道。
“呃……”督师府的门卫是由各部队轮岗,那队长还真给问住了,心里打鼓道:‘我靠,不会是有奸情吧……’就怕万一真和督师有什么扯不清的关系,自己岂不要倒霉?
正在左右为难之际,他正好看到一名参军出门,赶紧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抛出去:“鲍大人,这个女子要见督师,怎么都赶不走。”
那姓鲍的参军,是本地人,精通蒙藏语言,对边地的风土人情、地形地貌了若指掌,很有些才能,拜沈默推行的军事改革所赐,被王崇古推荐到北京兵部任郎中,负责参谋三边事宜。这次沈督师来陕西,自然把他带在身边参赞军机。所以他是认识钟金的,心中苦笑,赶紧施礼道:“请别吉在客厅稍坐,下官这就去通禀。”
折回府中,穿过三层门,到了签押房外,鲍参军问沈默的侍卫队长道:“兄弟,我现在能进去吗?”
“不好意思鲍大哥,大人正在会客,刚坐下,还不知谈到什么时候呢。”6队长小声笑道,这鲍参军为人四海,两人打得火热。
“那我等会儿……”鲍参军挠挠头道:“我还得去前营收押呢。”
6队长一脸爱莫能助,沈大人最烦的就是谈话时被人打断,等闲没人敢触这霉头。
督师签押房前厅。
几个大商人被当做上宾一溜坐在靠窗的椅子前,身边的茶几上不但沏有香茗,而且摆着鲜果干果好几个盘子。沈默没有坐他的囤背太师椅,而是跟商人们坐在一边,像朋友似的交谈。
“几位都是我的老朋友了,”沈默笑容可掬道:“咱们能在这大西北重逢,可谓是他乡遇故知,实在让人高兴啊。”
几人也纷纷笑着附和,大家语气亲热的说了会儿,诸如‘远道而来累不累’、‘你爹身体好不好’之类的废话,才进入正题。
“这次几位能来,我很欣慰,这说明咱们东南商人的眼光,至少不比那些老西儿差。”沈默笑道:“原先我还担心,自己把梧桐栽好了,却引不来凤凰怎么办。”
“这些年,那些老西儿整天追着咱们屁股撵,咱们干啥,他们就依葫芦画瓢。仗着财大气成,管理上又确实有过人之处,把咱们挤兑的不轻,票号、纺织、航运……都被抢去了不少份额。”浙商商会的会长笑道:“这次有机会也能挤兑一下他们,咱们哪能不来看看呢?”
“是啊,晋商的操行咱们虽然看不惯,但他们眼光确实毒辣,”徽商商会的新任会长,阮弼的长子阮良德道:“听说他们要在这边搞大动作,不来瞅瞅的话,睡觉都不踏实。”引得众人一阵笑。
笑过了,沈默朗声道:“说的不错,有道是知己知彼,百战不殆。必须要弄明白,晋商为什么要下这么大本钱,来经营这块很多人眼里的飞地呢。身为商会领袖,一定要有这份敏锐,才能领导商帮一直保持在前列。”说得众人纷纷点头,自豪感油然而生。沈默又道:“过几日,我就要去草原上了,你们不妨先歇几天,到时候与我同行,咱们也好做个伴,如何?”
“那感情好啊……”众商人受宠若惊道:“要是能随大人一起,我们还有什么好担忧的?”
“看来,诸位还是担忧不少啊。”沈默笑道。众商人尴尬的笑起来,刚要补救,却被他摆手阻止道:“这里远离东南几千里,又在打仗,任谁第一次来,都会心里打鼓。”
听他这么说,众商人心情大松,浙商会长苦笑道:“这次咱们从北京出,沿着宣府大同一路走来,眼见耳闻了晋商的不少事情,真的十分感慨,重新认识了这些老西儿啊!”
“是哦,之前总把扬州那些肥肠满脑的盐商,当成是晋商的代表,但来了边关才知道,”金陵商会的会长感慨道:“这么个‘种啥啥不长,张嘴就吃沙’的恶劣环境,打交道的不是刁民就是丘八,不是叛民就是鞑子,他们却能在夹缝中生存下来,还闯出了那么大的家业,这种吃苦耐劳,不畏艰险的精神,确实是我们这些江南商人严重欠缺的。”
“果然是读万卷书,不如行万里路啊,”沈默听了这话十分高兴,笑道:“吕宋可比这边近多了,马尼拉的条件也比宣大好不少,前景更是北边无法比拟的。可我求爷爷告奶奶,请你们去开,却都没人捧场。”说着嘿然一笑道:“老杨博笑话我,说东南商人就是帮娇气的公子哥,嫌山路硌脚,放着金山不去挖。要是你们再不给点热情,我可要松口让晋商也加入了。”
“别呀。”商人们一下瞪起眼来了:“吕宋岛可是咱们出钱出力打下来的,他们一个子儿没出,凭什么掺和进来?”
“大人关注西北,可能对东南的近况不太了解,”浙商会长笑道:“今时不同往日了,原先那些大家大户的,都把眼睛盯在东南的一亩三分地上,恨不得把地皮炒成金砖。但现在,风向要变喽……”
“怎么变了?”沈默端起茶盏,轻啜一口道。
“还不是海阎王闹得?”浙商会长小心看他一眼,才字斟句酌道:“海瑞在东南搞清丈田亩,重新造册,但凡是非法侵占的民田,必须限期退田。而且据说,他还要推行一项新政,但凡五年内的土地买卖,如果成交价低于当时平均价的一半,买卖双方都可以向官府申请无效,交钱赎田。”说着他无限唏嘘道:“这位海大人,是一招比一招狠啊!”看来也一样是海氏新政的受害者。
海瑞这项新政,直指民间最大的剥削——高利贷!因为小农经济的脆弱性,更因为苛捐杂税的沉重,使农民百姓抵御风险的能力极差。一旦遇到荒年,或者家中男丁失去劳动力,甚至是红白喜事,都会无力应付,只能向富户借贷。被人借钱是件很痛苦的事,何况这种多半有借无还的情况,按说富户缙绅们应避之不及才是,但事实恰恰相反,他们积极主动的雪中送炭,让人不禁感叹,谁说为富都是不仁啊!
但借钱是有利息的,而且是月息几分,复利计息,往往借他二两,一年下来,利打利利滚利,就得还五两以上。穷苦百姓要是能掏得出这笔钱,当初哪还用得着告借啊?还不上怎么办?缙绅们都是好心人,也不要你的命,也不抢你家闺女,一切都好商量嘛。看看你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?通常是家徒四壁,就剩几亩薄田了。于是聪明而仁慈的大老爷们,想出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——老爷我就吃吃亏,让你拿用几亩破地抵债吧……别急别急,把刀子收起来,听我说完嘛。
在田产买卖合同之外,咱们可以再签一份长期租种合同,老爷我再把地交给你种,不仅你能种,你的子子孙孙也可以种。只是等有了收成,交给老爷点租子就好了。而且老爷是有功名的,你把田放在老爷名下,就可以不用向官府交税。这样里外里,你每年留存的还更多呢,何乐而不为呢?
小民百姓怎么想都觉着合适,那好吧,成交。
要不怎么说,种地的最好糊弄呢?却也不想想,都不用向朝廷交税的话,那朝廷每年的赋税从哪里出?归根结底,还不是落到你头上?于是自由民变成佃户不说,还得受两头剥削。实在受不了就逃亡,地主也不怕,反正地留下了。
现在海瑞搞这一套,其实就是要让高利贷退田。如果就他一个人折腾还没什么,老百姓哪有钱赎啊?要命的是,票号也掺和进来了……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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