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阁老子孙繁茂,令人称羡。四十余年来,长房徐璠为他添十一个孙子,皆已成婚;次子徐琨添七个孙子;三子徐瑛添孙子辈五人;幺子徐珂,亦有两个儿子。再加上重孙辈,以及他弟弟那一房,徐氏家族竟有一百多男丁,已然松江泱泱大族,其家族田产自然数目惊人。
朝野一直盛传,徐家有二十万亩耕地。但现在看来,显然还是低估了——虽然为了避免树大招风,徐家已经将名下田产,分散到了家族成员身上,但还是瞒不过汇联号的审计先生们。他们仅把徐氏两兄弟直系子孙名下的田产相加,就得到了四十六万亩的恐怖数字,也难怪连海瑞都要‘哎呀’一声了。
审计先生告诉海瑞,这还没有算上徐家奴仆名下的田产,而且徐氏家族仗着徐阁老的威势横行乡里,又岂止在松江有产业?其在苏州、常州、甚至临省的杭州、湖州等地,同样占有大量田地。而且其家在丝织业、棉纺业,都是举足轻重的原材料供应商,利用垄断赚尽了利润:“如果想要查清徐家产业的话,就算我们这些人,也得用一个月时间。”审计先生如是说道。
海瑞确实被骇到了,他实在想不到,自己要面对的,竟然是这样一头恐怖巨兽。
待那审计先生离去,王锡爵低声道:“怎么办,要不先把松江放放?”他虽然也知道擒贼先擒王、挽弓当挽强的道理,可具有这样实力的徐家,真不是谁都能对付的——就算当上苏松巡抚的海瑞,也不能够。
‘也许只有高阁老或沈阁老亲临,才能治得了徐阁老吧。’王锡爵胡思乱想道,可惜他也知道,以两人的身份,还有和徐阶的瓜葛,是绝对不能直接插手此事的。
向来乐观坚决的王锡爵,在无比强大的敌人面前,也变得没有信心了。
“元驭,”海瑞看一眼这个,他十分欣赏的后辈,淡淡道:“你的老师让你跟着我学习,但你是三鼎甲出身的翰林官,又在内阁当了好几年的司直郎,无论是经史子集、律法国策、还是案牍文移,都远在我这个科贡官之上。”
王锡爵刚要谦逊,海瑞却一摆手道:“听我说完——我思来想去,唯一能教你的,就是两个字了。”
“都公请讲。”王锡爵洗耳恭听。
“这两个字,说好听了,叫‘胆魄’;说不好听,就是‘找死’!”海瑞站起身来,活动一下酸胀的躯体,把那些费钱的牛油大灯一一熄灭,只留下一盏烛台:“如果你想做一个合格的官僚,现在就回去睡觉,不用听我废话,”顿一下道:“但如果你还有更高的追求,想要成为真正的贤臣的话,就得学会‘找死’。”
王锡爵默不作声,认真听海瑞道:“世人都说‘邪不压正’,但事实上,绝大多数时候,都是‘道高一尺、魔高一丈’的,正往往胜不了邪,甚至会被邪魔歪道消灭。然后那些无耻道学,自有一套颠倒黑白的理论,把自己说成正,把你说成邪魔外道!到那时,你可能连最后的一点清誉也荡然无存……”
如果不是亲耳听到,王锡爵不会相信,这种消极的话语,竟然从大明第一神斗士的口中说出……他还以为,在海阎王的眼中,就没有搞不定的对手呢。
“那我们该如何选择?是同流合污,是独善其身,还是就算明知不敌,也要迎头而上呢?”海瑞直视着这个前途远大的年轻人,一字一句道:“在这个三岔路口上你如何选择,就注定了你将来是什么样的人。”
“老师时常教导我,”王锡爵深思片刻,轻声道;“坚持下去,就有希望。不自量力的冲动,是不负责任的放弃。”
“你还不了解你的老师。”海瑞摇摇头道:“他心里其实有一团火,在必须找死的时候,他一定不会犹豫。”说着轻叹一声道:“但这世上,也许已经没有值得他找死的事情了,因为有我们这些人,已经替他做了。”
“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呢?”王锡爵问道。
“为了道义。”海瑞沉声道:“年轻时,我觉着‘道义’是很崇高,很神圣,是写在经书上的那些圣人之言。但现在我渐渐明白,所谓‘道义’,其实就是你自己认为正确的事……所以可以每个人的道义都不尽相同,但有一点是相同的,就是看你有没有胆魄去坚持自己的道义,甚至于殉道。”
“既然认为是正确的事,既然符合你的道义,就要坚持去做,哪怕因此身败名裂又何妨!”烛光将海瑞的身影拉得很高很大,他的声音如黄钟大吕震人心扉:“我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了,有一个问题困扰了我四十年,那就是国家出了什么问题?泱泱天朝,地大物博,为何承平百年,小民却无法安居乐业,国事也如蜩如螗。大明这座广厦,眼看到了将倾未倾之时,这到底是为什么?为此我找了很多原因,是严党作乱?是北虏南寇?还是官场**无能?甚至都把矛头都指向了皇帝,上了那道不合时宜、害死先帝的《治安疏》,可是结果如何呢?”
“现在严党倒了,南寇平息了,北虏大不如前,吏治也几经刷新,虽不说各个清廉,但贪赃枉法、玩忽职守的现象已经不再多见,可为什么国事没有一点起色?百姓依旧水深火热呢?我找来找去,现在就剩下最后一个目标——今天这次清查,也正验证了我的猜想。不知你是作何感想,我看到的知道的就是四个字——触目惊心!”海瑞的怒火越来越盛道:“仅仅一个徐家,仅在松江一府,就占据了四十六万亩之巨!要是彻查下去,还不知会是个什么数字!又岂止一个徐家?整个松江府,有举人四百余名,进士二百余名,做到尚书侍郎的十几人,至于侍郎以下更是不计其数,他们与徐府都是一丘之貉,不过是大小多少的区别而已。”
“又何止是松江?何止是苏松十府?两京一十三省,一千一百六十九个县,哪里没有这样的国之大盗?!再加上那些皇室宗亲、宫中显宦……这些皆食国家奉养的寄生虫,其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之半皆不纳赋,而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,以供养这些蠹虫!”海瑞紧紧握着双拳,双目喷火道:“无耻之尤的是,这些所谓的官宦士绅,从来都把自己打扮成道德高尚之士,总把责任推给别人,高呼着要限制宗藩,削减皇庄,却从不照照镜子,瞧瞧吃相最难看的是谁?是他们自己!”
“为什么国家和百姓总是穷困?皇室宗藩、九边之耗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部分。真正危害最大的,其实是藏在水面之下的,是那些无耻的缙绅士大夫。他们一面肆意兼并、榨取民膏、侵吞国帑,一面以圣人门徒自居,掌握着国家的政权,控制着舆论的导向,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,却将责任全都推到别人身上。这些隐藏在阴影中的大盗不除,国家黎庶就永远喘不过气来,所谓‘致君父为尧舜,免百姓之饥寒’就永远只是一句空话。”海瑞深深望着王锡爵,一字一句道:“他们确实空前强大,但这不是放弃斗争的理由……如果谁都恐惧失败,而不敢与他们为敌的话,那大明朝,就真的完了。”
“所幸的是,高阁老、沈阁老、张阁老……这些忧国忧民的秉政之臣,没有被可能遭遇的失败吓倒,决心与他们决一死战。这注定是一场实力悬殊、旷日持久的大战,我这个苏松巡抚,也不过是过河小卒而已,想要靠一己之力取得胜利,是根本不可能的。”
“我会一直站在都公身边的。”王锡爵被海瑞的浩然之气感染了。
“愚蠢,如果把你也搭上,我们就连未来也输掉了。”海瑞摇头道:“你这次只管在边上静静看着,能看一看这个颠倒黑白的世界,认清了那些道德之士的丑恶嘴脸,就算完成任务了。如果在这之后,你还没丧失信心,那就准备在未来挑起重担吧!”说着他拿起官帽,拍拍王锡爵的肩膀道:“明天把案卷分好类,现在回去睡觉吧。”说完慢慢走了出去。
在厅堂中立了很久,王锡爵才熄了灯走了出来,院子里寂静无声,只有他一人,抬头仰望,但见今夜无月,只有满天的星斗。
第二天上午,王锡爵以最高的效率,把三千件诉状分门别类,将统计结果汇报给海瑞道:“三千件诉状中,九成以上都是告乡官夺产者。”想到海瑞昨日所说‘这就是正事’,王锡爵钦佩之余,也十分好奇,为何海瑞预先就知道是这种结果。
“二十年来,每有百姓讼其夺产,府县官偏听乡宦官绅之言,每每判小民败诉。于是侵占之风愈演愈烈,以至民产渐消,乡官渐富。再后官府甚至不受理此类案件,民亦畏不敢告。于是日积月累,致有今日,事可恨叹。”海瑞淡淡道。
“据说以前的士大夫,为官几十年都换囊空空,二品大员致仕后,家产也不过小康,怎么几十年的时间,变化如此之大?”王锡爵摇头喟叹道。
“不是你不明白,是世风变化太快,人人以拜金为荣,士大夫也不再安贫乐道,开始沉迷华服美婢,追求奢侈享受,又怎能不利用特权,鱼肉百姓呢?”海瑞冷笑一声,将王锡爵整理的报告,以及昨日的审计结果装入信封中,烤上火漆,用上关防,对书办吩咐道:“立刻往内阁。”做完这一摊,他对王锡爵道:“收拾一下,今天就去松江。”
“那收到的这三千份告诉怎么办?”王锡爵问道。
“不把松江的问题解决了,”海瑞淡淡道:“苏州这边的诉讼是没法处理的……反之若把松江的问题解决了,苏州的诉讼,也就迎刃而解了。”
当天下午,海瑞移驾松江,第二天就在公所外张贴告示,接受百姓告诉,同时清理陈年积案……松江和苏州虽是近邻,但松江百姓毕竟没领教过海青天的大威大德,起先海瑞公开放告,百姓们不敢深信,只有苦大冤深的敢递状子……这些案子其实既不错综、也不复杂,之所以迟迟无法结案,只是因为被告者势大财雄,官府根本搞不定。
被告就在那里,只看你大老爷敢不敢抓人了。对海阎王来说,自然不是问题,他立刻下传票拘被告前来受审,为了避免松江的官差与乡绅勾结,私放了被告,去拿人的都是巡抚衙门的亲兵!只要是在乡的,一个都跑不了。
凡是事实清楚、证据确凿的案子,管你被告的是尚书之子还是总督外甥,海瑞当天就结案宣判,人犯收监。
见案子审理得迅,海大人果然不惧富户乡官,有冤的百姓胆子壮了,纷纷前来抚院投状,一天之内,便受理案件一两千。夜间,面对如山的状子,王锡爵又一次犯愁了,这么多的案子,根本无法从容调查取证。若是一件件审,旷日持久,显然不行。总不能再像苏州那样‘受而不理’吧?
怎么办呢?海瑞早有注意,他奋笔疾书了几条审理原则,命王锡爵照此执行。只见海瑞写得是:
‘凡讼之可疑者,与其屈兄,宁屈其弟;与其屈叔伯,宁屈其侄;与其屈贫民,宁屈富民;与其屈愚直,宁屈刁顽。事在争产,与其屈小民,宁屈乡宦,以救弊也;事在争言貌,与其屈乡宦,宁屈小民,以存体也!”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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