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府书房。
短暂的沉默后,果然是高拱先开了口,只听他悠悠道:“听说,当年徐阶向阁臣们询问我高拱的罪行,别人都附和了,唯独太岳你说道:‘我实在不能乱说话。今天我多说一句话,也许明天就被拿去当作中伤别人的材料。’可有此事?”
张居正心下一松,点了点头。
“你不怕得罪自己的老师?”高拱逼视着他。
“我更怕对不起自己的良心。”张居正淡淡道,一脸的大义凛然,其实他自己都想吐……楚王好细腰、宫中多饿死,没办法,谁让老高就好这口呢?
高拱也不是那么好打的,听了张居正的话,嘴角挂起一丝浅笑,一脸玩味的望着他道:“那要是我报复徐阶呢?””良心会告诉我该怎么做。“张居正一脸淡然,显得特高尚。
“哈哈哈……”对于他这个答案,高拱竟不怒反喜,要是张居正为了保住地位,而不顾自己的老师的话,高拱是绝不会再跟这种人交往,也不会跟他共事。
反倒是这两个‘良心’之说,大合高拱的胃口,也许是受够了那些趋炎附势、落井下石的墙头草,他对那种能不昧良知、坚持公道的人,十分的有好感。更何况,还是他素来欣赏小张。
于是书房中的气氛一下子好起来,高拱捋着乱蓬蓬的胡须,笑着对张居正道:“我知道,这次我重出江湖,朝廷众人无不以为,我必然对徐阁老施以报复,担忧政局将有巨大反复。”
张居正虽然没吭声也没点头,但用眼里的担忧之色回答了高拱。
“你且放心……”高拱一脸大气道:“华亭公过去对我有恩,后来虽然有些误会,继而在小人的挑唆下,生了一些矛盾,但那都是公事,没有私怨……大丈夫举事要光明磊落,如果不能摆脱恩怨二字,岂足道哉。”顿一顿,又道:“况且徐阁老已经退了,我高中玄再无耻,也不可能去打扰一个没有威胁的老人吧?”
张居正默默的听着,心中却飞快的盘算着,他知道,高拱这是在借机表白心迹,以打消自己及京城百官的担忧。除此之外,他还能听出更多的东西……先,高拱保证不动徐阶,却把这笔账记在了那些当初中伤他的‘小人’身上。其次,也暗暗威胁,如果徐阶轻举妄动的话,他不会介意让一个无权无势的老人,有一个凄惨的晚年。
‘连安抚人心都这么霸气,果然是高胡子的风格。’想到这,张居正嘴角不禁挂起一丝微笑。
捕捉到他的表情变化,高拱沉声问道:“笑什么?”
“小弟这是高兴。”张居正的风度沁人心脾,竟让人从七月的燥热中解脱出来。
“高兴什么?”高拱总是不给人留面子:“高兴你不用两难了?”
“这只是其一。”张居正淡淡笑笑,然后正色道:“但最主要的,我是为大明终于有一位胸怀宽广、远见卓识的宰相掌舵,而深感振奋。”
这马屁拍的,令高拱浑身毛孔舒张,就像吃了人参果似的。但转念一想,却又心情灰恶道:“内阁里吊尾巴的一个,算个球宰相?”
“兄长千万别这么说,”张居正正色道:“小弟是一定会让贤的。”
高拱也没打算居他之下,所以也没有表示感谢的意思,只是苦笑道:“我前面那两位不让,你让也没用。”内阁又恢复了七位大学士的编制,如今的排序是——李春芳、沈默、陈以勤、张居正、赵贞吉、高仪、高拱……挟千钧之势而来的高胡子,只能排在末尾,能接受的了就怪了。
高拱说着自己先寻思开了:“高南宇倒还好说,他是我的同年,素来服我……”顿一下道:“那个赵大洲就……”想到今日在宴会上,当着皇帝的面,赵贞吉就敢对自己出言不逊,高拱不禁呼吸粗重起来。
张居正深知这种心情,虽然他已经定计,要紧抱高拱的大腿了;虽然赵贞吉整日对他出言无状,毫不留情,但那毕竟是徐阶留下来的守望者,代表着徐党在朝堂的利益,他真能说抛开就抛开吗?
有这样想法的,只能说咱是天真善良的老百姓,而所谓的‘政治家’,跟咱们完全不是一种生物。张居正几乎没有犹豫,便站好队道:“说起这个赵孟静,小弟就一肚子气,亏他还是大儒呢,整日里出口成脏,颐指气使,数次折辱于我。”说着他一脸苦笑的看向高拱道:“盼星星、盼月亮,可算把中玄兄盼回来了。这下小弟总算有了倚仗,兄长你要再晚回来一两个月,咱们兄弟恐怕就见不到了啊!”
高拱闻言饶有兴趣道:“哦,以你左右逢源的本事,也入不了赵孟静的法眼?”赵贞吉字孟静号大洲。
“何止是入不了眼,简直是恨不得把我当小厮使唤。”张居正一脸郁闷道:“这位大洲兄,在内阁都是横着走的,实在是气势汹汹了点。”
“你说他是属螃蟹的不就得了?”高拱调笑一句,便问赵贞吉到底怎么得罪他了。
张居正也不隐瞒,便将一定会把赵贞吉如何如何不像话、如何如何目中无人添油加醋地数落一番的。
高拱对张居正的话半信半疑,因为以他高胡子的横劲儿,也不可能如此折辱一名大学士……难道世上真有比自己还牛的大侠?一时拿不定,也没有更多表态,只是劝慰了他一番,便把话题转到自己心中熊熊燃烧的那团火上,一脸坦诚道:“其实我高拱去年黯然下野,本来无颜再回京城。但现在我回来了,却不是为了出口恶气,更不是为了谋取私利……我高拱连儿子都没有,又有什么好争的呢?”说到这,他的脸上泛起一层熠熠的光道:“但我依然要争这个权!你那个《陈六事疏》我看了,写得很好,我深表赞同。国事如汤如沸,再玩什么君子政治的把戏,只能陷入党争的泥淖不可自拔。现在就需要省议论、振纲纪,让那些一味空谈者闭嘴!让那些尸位素餐者出具,只有这样才能有希望!”
自从提出《陈六事疏》之后,张居正并没有等来热烈的反响。除了赵贞吉会冷嘲热讽一番外,其余人等都表现的很冷淡……但张居正并没有气馁,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建议终究会被赏识。
而如今,那个人回来了。
其实早在嘉靖四十五年,高拱便上了一道《挽颓习以崇圣治疏》,全面分析了国政朝事的积弊所在,力言非荡涤陋垢,则难以抢救沉疴,但又强调,事态仍有可为,端在施行整顿改革。认为不论在吏治、边防、军备、财政更各方面存在的弊端,都是由于所谓的‘积习之不善’所致。无非是二百年来淤积下来的,诸如脱离实际的过时规章制度;陈陈相因,习惯成自然的陋规恶俗。他痛切的指出,此正是‘天下之大患’所在。
他将这些‘积习之不善’,总结为‘八弊’。分别是官场中的‘执法不公’、‘贪贿、不恤名节’、‘不敢任事’、‘嫉妒’、‘无效率’、‘党比掣肘’、‘因循塞责’、‘浮言议论’,正是这八种积习,导致朝廷士风不正、公论不明。而官吏不以为耻、反以为荣,并以之为圣法恒谈,父昭其子、兄勉其弟,唯恐不能化而入也。其染无迹、其变无穷,遂使天下之病重矣。”
并在在那道奏疏中明确指出,种种痼疾植根深厚,只靠公文申饬、刑罚禁止,实不能彻底各处。非得寻根探源,施用大手术以割治之,决不足奏效。他坚定的认为,只有摆脱传统的羁绊、铲除诸种不善的积习,才可以推行认真的改革。
正如他在给还是裕王的隆庆上课时,所讲过的一句话‘事以位易,则易事以当位;以时迁,则更法以趋时’!
其实这些弊端,睿智如徐阁老也一样心知肚明,然而高拱胜过徐阶的地方,就在于他不仅知道问题所在,还有解决问题的办法。在那次早朝上,高拱慷慨激昂对隆庆道:
‘夫舞文无赦,所以一法守也!贪婪无赦,所以清污俗也!于是崇忠厚则刻薄者消!奖公直者则争妒者息!核课程则推诿者黜!公用舍则党比者除!审功罪则苟且者无所容!核事实则浮言无所受!照此八法施行,有能自立而脱去旧习者,必赏必进其仍旧习者,必罚必退使人回心向道而不敢有梗化者奸乎其间,而八弊庶乎其可除矣!’
这其实就是高拱胸中的施政纲领。
现在张居正也上了一份《陈六事疏》,呼吁隆庆励精图治、运用皇权以大振乾纲,下决心清除积弊陋风;着手进行必要的整顿和改革。疏中力言道:‘近来风俗人情,积习生弊,有颓靡不振之间,有积重难返之几,若不稍加改易,恐无以新天下之耳目,一天下之心志。审几度势,更化宜民者,救时之急务也!’可见他将所谓‘改易’、‘更化’作为指导全局的急务,实在表明,时局败坏至此,势必须改弦复转,否则将无从摆脱窘困已极的危局。
他在疏中所陈六事,乃是针对时下朝野盛行的空论浮言,‘徒知哗众取宠、不切实际的言论’,提出了‘省议论’;针对时下的纪纲不肃、法度不行,提出了‘振纪纲’;针对隆庆登极之后未能亲裁政事,以至于权威沦丧,使群臣对谕旨采取敷衍应付的态度,因而提出‘重诏令’;针对时下赏罚用舍予夺不公,提出了‘核名实’;针对时下国库藏空虚,水旱灾伤频仍,正当民穷财尽之时,要求节财耗、尚俭朴,因而提出了‘固邦本’;针对边防积弊深重,鞑虏来去自如,提出了‘饬武备’。这六个方面综合起来,就是要求集中权力、统一认识、施行各方面的整顿,以富国、裕民、强兵。
这也可以看成是张居正的施政纲领。
显而易见,两人的基本精神是高度一致的,都是立足于除旧布新,将国家的前途寄托于改革上。虽然他们的上疏时间不同,基于客观背景不同,因而在理论的角度当然略有不同,但却明显的前呼后应,有志一同!
这才是高拱对张居正格外宽容的真正原因……对于高阁老来说,阻碍他改革的,都是必须打倒的生死仇敌;而能帮助他改革的,则是战友、同志!
所以哪怕这人是徐阶的学生,高拱也不会掩盖自己对他的欣赏。
两人就改革谈了很多很多,当然大部分时间,还是憋坏了的高拱说,张居正埋头记录,只是偶然插几句,便均能切中要害,让人难以不产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快感。
当本日讨论结束,张居正搁下笔,轻轻吹干墨迹道:“中玄兄再润色润色,就可以上奏皇上了……”说着压抑不住的兴奋道:“一旦皇上批准了,大明朝的新纪元,就将由您来书写!”
高拱一直笑呵呵的听他说着,但听到最后,却摇摇食指道:“错,是两个人来书写。”
张居正一阵激动,看来高阁老把自己摆在和他一样高的位置上,果然没有白救他啊,连忙谦逊道:“小弟怎敢与中玄兄并列,我还是鞍前马后、持鞭坠蹬为您冲锋陷阵吧……”
说完便一阵尴尬,因为他现,高拱正用奇怪的眼光看着自己。
“哪里不妥吗?”张居正有些心虚的摸摸脸颊道。
“你对自己的定位挺准的……”高拱用尽量平静的语气,尽量不刺激到张居正。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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