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这些官绅你一言我一句,将自己的担忧说出来,让沈默十分的欣慰,这说明他们没有完全沉浸在大好的局面中,还是保持了一些冷静的思考。若非时间有限,他会让他们把能想到的都说出来。
但现在,他只能让他们说这么多了。轻轻咳嗽一声,屋里便安静下来,沈默微笑道:“你们的担忧,我总结一下,可以归纳为五点,曰‘国策’、曰‘海运’、曰‘原料’、曰‘劳力’、曰‘粮食’。那可不可以说,如何解决这五个问题,就是我们的努力方向呢?”
众大户齐齐点头,如果这五个问题能解决,确实可以后顾无忧的投身工商业……即使对于那些大员,因为都在生意里参了股,也同样十分关心。
“先说‘国策’,这需要两条腿走路。”沈默为他们分解道:“一是在朝中保持足够的权力,来维护我们的利益;二是对朝廷做出足够的贡献,让皇帝、朝廷、和那些非东南的官员,也享受到开海带来的好处,这样才能使其变为永世不易之国策……这两者缺一不可,缺一个就变成瘫子,走不得路。”这很好理解,没有权力作保证,东南就会变成任人宰割的肥羊,而一味的索取权力,却不肯贡献财富,则一定会被皇帝和非东南的官员所记恨,不遗余力的和他们作对。
然而对这些东南巨头们来说,前者是甘美和乐意接受的,但后者却是痛苦且难以接受的。
“先说第一个如何实现,”沈默也不着急,慢慢陈述道:“先,我已经争取到一个入阁名额,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,先按下不提。只说这次政潮之后,北京空出不少位子,我们会分到一些,这些位子将由我们在南京的人接任。但更多的位子,会出现在高拱回归以后……”后面的话他没说,但众人都明白,以高拱的性格,肯定要对徐党的人大清洗,结果必然空出许多位子。这些空位,最后高拱会自己安排一些,但大多数还是得让晋党和东南的人分了。
“我会尽力争取更多的位置,至于人选,就由你们推荐。”沈默深谙利益均沾之道,知道就算在一个团体里,也还有无数个小团体,必须让这些小团体都得到好处,他这个大头目,才算是完成分赃。
“你们先不要兴奋。”沈默见他们两眼放光,泼一盆冷水道:“我可以向你们预告一下,如果高新郑上台,他第一件要做的,就是刷新吏治,而且会贯穿整个执政期……否则我也不敢说,会有很多空位出现。包括你们在座的,都必须绷紧弦——懒散瞎混的日子,一去不复返了,谁要是敢混日子,不用那个河北伧父动手,我先把你拿下来!”
众人不由讪讪道:“咱们还能不晓事?”
“就算我丑话说在前头,人虽然是你们选的,但最后还得由我向朝廷推荐,到时候要是不给我争脸,甚至是给我抹黑捅娄子,我可不止收拾他们!”沈默严肃道:“到时候各位别怨我翻脸不认人!”
众人连忙拍胸脯保证,一定选贤任能,不给阁老丢人。
“希望你们说到做到。”沈默叹口气道:“都记住了,我们是一体的,我的脸面就是你们的利益,给我砸了差事、折了面子,最后吃亏的还是你们。千万别光想着小舅子、大侄子的,我还没当上辅呢,别拆我的台!”
他再三耳提面命,众人终于重视起来,才收起’肥水不流外人田’,只是到时会不会还会‘近水楼台先得月’,谁也说不准。
沈默反复在轻松的问题上说重话,一是为了给众人敲警钟,二是为了给后一条奠调子。
待众人都被他熨服帖了,沈默才接着道:“至于对朝廷的贡献,我知道你们是不大乐意的,我也理解……我们东南,负担着朝廷九成以上的赋税,但来了倭寇,朝廷不仅不给一兵一钱的支持,还要照收赋税。十年抗倭,全靠我们东南的子弟兵,我们东南大户的输捐,才取得胜利,跟北京那个朝廷,没有半文钱的关系!”一味的付出没有回报,这搁谁都受不了,况且眼下他们就比别的省负担重多了……仅仅苏州一个府所贡献的税赋,就等于北方好几个省,这让他们有充分的理由,拒绝朝廷的任何加负。
好在沈默这番说法,让众人的抵触情绪大减,之前他们最担心的,就是沈阁老在北京当官久了,会不会心向着朝廷,而损害东南的利益。现在既然沈阁老的心,还在东南,又知道大家是怎么想的,以他的通情达理,必不会提‘无理要求’。
“咱们不说‘有国才有家’的大道理。”沈默轻叹一声,东南士族大户对远在北京的朝廷缺乏归属感和奉献精神,甚至是导致他原先的时空中,明朝亡国一个重要原因。原先问题还不太严重,但在独立抗倭胜利后,这种倾向就愈严重了。
还是那句话,‘强扭的瓜不甜’,这种观念是谁也改变不了。就算把眼前这二十位洗了脑,还有东南两亿百姓呢。所以他只能站在东南的立场上,来进行分析道:“朝廷想收商税,咱们有的是办法抗税;朝廷想派北方官员来管,我们也有的是办法让他们滚蛋。但朝廷要调我们的子弟兵北上,咱们却是无能为力的。”
众人只能点头。南方战事平定后,朝廷便有调南兵北上支援九边的定策,只是因为南方官员的抵制,才会拖了这么多年……卫所制在东南六省已经名存实亡,军队都是由省督抚招募,军资也从各省藩库中出,完全不经过兵部和户部,这无疑使各省对军队的控制力大增,自然会引起北京朝廷的恐慌。
然而卫所确实破坏殆尽,朝廷已经不可能恢复。而军需粮饷由临近州府供给,无需经由户部集散,这是朱元璋老先生的脑残祖训,北京再大大不过老朱,也只能干瞪眼白搭。
要是解散这些部队,东南数省谁来守卫?万一再闹个倭患,谁能担得起责任?所以想来想去,只有一个办法,那就是以抗击鞑虏的名义,将其精锐从东南调出,放在九边。东南当地只留一部分必要的卫戍军,平时管管治安足够。一旦有事,又可在短时间内,再把相应的军队调回去……这已经是北京苦苦斟酌后,能想到最周全的办法了。
“南兵北调,已经是大势所趋、不可阻挡的了。”沈默缓缓道:“这才是他们让我来分管兵部的真正原因……然而我又不能不管,不然咱们的子弟兵,就要尽让那帮老西作践了……”
“截止到去年末,已经有五万子弟兵被调往九边。我跟你们透个底,接下来两年,每年还会有至少这个数被调过去,最后的人数,会是在十五到二十万之间。”这个数字,是胡宗宪抗倭之后,在六省所组建的军队总数的三分之二。众人默默点头,听他继续道:“这么多兵马北调,当然不只是为了防患未然,我实话跟你们说,明年,最晚后年,将会有一系列对鞑虏的作战,到时候我们的子弟兵,将和边兵一样担纲主力。”
众人面色凝重了。
“一旦国家进入战争状态,尤其是这种国战,一切都要为大局服务。”沈默面色冷峻道:“到时候巨额的军费哪里来,还得落在东南的身上。”
虽然众人心里,都是一百个不愿意,但谁也不会说,这仗能不打吗?大明立国二百年,不割地、不称臣、不纳贡、不求和,向来是以极端强势的态度对待敌人。这种强硬早已荣辱明国人的血脉之中,然而自从土木堡之变后,这种骄傲被鞑靼的铁骑反复践踏,让每个大明人都抬不起头来……
其实岳武穆那广为流传的《满江红》,在土木堡之前,根本不见其任何文集。是在土木堡之后,本朝文人为了激励士气创作出来,然后附会给了岳爷爷。所谓‘靖康耻、犹未雪、臣子恨,何时灭!’‘壮志饥餐胡虏肉、笑谈渴饮匈奴血!’,正是本朝军民的心声写照!
只是之后的积弱累败,让人们只能把这些豪言壮语埋在心里,几乎被耻辱彻底埋葬了。然而消沉百年后,接连的抗倭胜利、万全右卫大捷、又让新一代的大明子民看到了曙光,驱逐鞑虏、报仇雪恨的呼声,再次响彻神州大地。
要是为了打鞑虏,东南百姓肯定愿意出兵出钱,这跟白送钱让朝廷挥霍,完全是两个概念。
在座诸位都是经历过战争的,知道战时不论情面,只讲军法,到时候朝廷调粮筹款的文一下来,要是稍有推诿拖延,就能被军法从事——看来大出血是再所难免了。
“既然早晚都要贡献,”沈默掰碎了、揉烂了、绕了好大的弯子,才把众人引上道道:“与其等到被人家逼着掏钱的那天,为何不主动一些?出了钱就要落好,这是老百姓都明白的道理。”
“阁老实在是高啊……”听沈默说到这,众人不由笑起来,闽赣总督王询一脸佩服道:“您这一张嘴,能把死人给说活了。”
“你先说,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吧?”沈默笑望着他道。
“有,太有了。”王询看看众人道:“咱们乖乖掏钱就是。”众人苦笑着点头。
不过掏多少、怎么个掏法,这还得各省回去再议,不可能轻率给出保证的。但有一个条件,众人现在就得让沈默答应,否则没得商量:“咱们不能出钱出兵,让那帮老西儿得名得利,这个冤大头,绝对做不得!”
“这是当然。”沈默也苦笑着点头道:“战争也是一种生意,亏本的胜利就是失败。”
“大人说的极是。”众人深表赞同道:“那我们回去合计合计,看看有什么办法能不亏本。”这时,一直沉默的两广总督吴百朋突然出声道:“此战的主帅,不能是杨博,必须是阁老!如果您答应,属下愿亲帅本省官兵,开赴阁老帐下听令!”
众人一听,都觉着很有道理,纷纷附和道:“对呀,我们的军队不能让外人染指,交给别人绝不放心,只能有阁老统领!”竟起哄架秧子,非逼着他答应不可。
“你们要考虑,我也得考虑考虑……”沈默心中无奈,真是现世报啊。只好苦笑道:“此事日后再议吧。”
勉强揭过了这个最艰难的话题,后面的四个问题,就显得轻松多了……关于海上航运的畅通,沈默告诉众人,王直最近的健康状况恶化,强大的五峰船队分裂在即。可以预见,一旦他死亡,其亲子、养子、以及麾下大将,将瓜分其上千艘海船,并为他那南至台湾岛,北到朝鲜国的传统势力范围,展开殊死搏斗。
目前王直已经在为身后事作安排,他将其控制的南洋航线,交给了其在吕宋的义子毛海峰,这一招可谓相当老道。
按照当年胡宗宪主持的盟誓,王直与徐海,一南一西,瓜分了两条黄金航线。只要是在澳门到马六甲航段经过的船只,就必须向徐海交税,由徐海保护其安全;但凡是在福建到吕宋航线航行的船只,则必须向王直缴纳保护费。这是为彻底结束倭乱,东南所付出的代价,也是胡宗宪被诟病的原罪之一。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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