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还是元辅说的,要让大家都能接受。”对方已经让了步,沈默也把语气放缓道:“内阁的要求是,京营必须刷新振作,有即战之力。国公也该知道,从嘉靖四十年,东南倭患消除后,朝廷边防的重心北移,该到了解决蒙古人的时候。要达到这一目标,只靠边军是做不到的,必须恢复京军的战力,两只拳头一齐挥出,才有可能打得过蒙古人。”
“这跟勋贵们的利益是不冲突的。”沈默望着徐延德,继续道:“历史早已证明,京军强大,则勋贵势大,京军弱小,则勋贵式微,相信个中滋味,你们比我体会要深。”
“大人看的很明白啊,确实是这个理。”徐延德不由点头,嘴角又挂起丝苦笑道:“可是,从来只有‘架起锅子煮白米,没有架起锅子煮道理’,大道理谁都懂的,可谁能保证,放弃眼前的利益,不会赔了夫人又折兵?”顿一顿道:“退一万步说,世家勋贵们再不往军队里伸手,吃糠咽菜,日子总是能过去下的。但是那些老弱病残,被淘汰下来的官兵怎么办?”
说到这儿,徐延德的语气沉重起来,真的动了感情道:“太祖皇帝英明,不是我们这些后辈子民敢非议的,但我还是要说,这军户制度实在是太扯淡了……一世为军户,世世就都都要当兵,不允许干别的。说起来有些悲哀,但其实是当兵的幸事。因为这个世道崇尚的,是你们这样仪表安详、辩才无碍、口若悬河、引经据典的读书人。而为国家出生入死、流血牺牲的官兵们,却被蔑称为‘丘八’,将领们即使出生人死,屡建奇功,其得到的,也未必抵得上一篇酸腐的之乎者也!”
见父亲的话已经多有冒犯,徐文璧连连咳嗽,提醒他别忘了对面做的什么人。沈默却沉声道:“让国公爷说吧,这话憋在心里很多年了吧。”
“是啊,我想不通。”徐延德老脸上流露出浓重的悲哀道:“为什么将士们拿生命保卫的这个国家,却把他们当成最下贱的一群人?拒绝他们融入,更不会给他们尊重?”
这问题让沈默呼吸困难,虽然他辩才无碍,但在残酷的事实面前,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:“朝廷不也开了卫学,允许每户有一个子弟读书吗?”
“是啊,皇恩浩荡,但杯水车薪,于事无补!”徐延德摇头道:“再说中举有多难?卫学的教学水平又低,一年也出不了几个举人,更不要说进士了。”
沈默其实是认识几个祖上是军户的进士的,比如吴兑,再比如……张居正。但也不能用以否定老头儿,因为毕竟军户中能冒出头的实在太少,而且一旦考中,也就脱离了军户的身份,得到主流社会的认可了。事实上,这些人都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,若不是对他俩知根知底,沈默也不知道他们的出身。又怎能奢求他们,为军户说话呢?
就整体而言,军户的社会地位低下,能出头的极少,为他们说话的更是没有,这是毋庸置疑的。
“话说回来,这种地位、这种境遇,能当一辈子兵,也算他们的福分。只有在军队里,他们才有归属,才有饭吃,才能觉着自己还有用。”徐延德的声音,带着浓重的悲哀:“可现在朝廷说,要重新整编,要裁汰不合格者。大人啊,您想过他们离开军营,还能干什么吗?”这时候,一位国公的思想深度终于尽显无遗:“一个士兵退伍还乡,就等于增加一个无业游民,因为他在军队里所学的一切,和养成的起居习惯,已经难于再度适应普通百姓的生活,只能给民间增加不稳的因素。”
“军官退伍以后,所引起的问题更为严重。在别的朝代,一个退伍军官通常都受到相当的尊敬,会被任命为里长、乡长,或者协助地方官管理民政,这以他们的经验来说,完全可以任愉快的胜任。然而现实是,我们的军官在行伍中所培养的严格和纪律,认真和精确,以及一切优良的素质,在民间统统不受重视,反而会被视为异类和怪物,格格不入。”
“所以大人啊,不把这些问题解决好,恕我们不能答应。”定国公徐延德说完了一番长篇大论后,定定望着沈默道。
说白了,就是世家、军官和士兵的利益都要保证,如果换成一般官员,也许会没有准备,有两世经验的沈默,怎会不知道退伍官兵安置重要性呢?所以在来之前,他便已胸有成竹了。满脸感动的回望着定国公道:“公爷宅心仁厚、老成谋国,有您这样的国公爷,真是大明和皇上的福分啊。”潜台词是,我们可以不追究你的责任,不过这样说来,就顺耳多了。
果然徐家父子的表情,顿时轻松了三分。
“请放心,朝廷是负责任的。您说的问题,内阁都考虑到了。现在有个初步的草案,您可参详一下。”沈默沉声道:“先,京营精简整编,这是不可改变的了!”但是方法可以变通,”定下底线后,他接着道:“比如由京营内部举行初选,兵部和练兵总理不干涉。他们只针对京营的推荐进行复选,您看如何?”
这虽然像是脱裤子放屁,但绝不是多此一举,因为这是在保证,内阁将不会审核京营的花名册。这样一来他们最担心的,虚报空额、冒名顶替等罪行,将会被朝廷放过。
徐家父子的表情又放松了三分,至此全都是好消息,但他们知道,要真是这样的话,沈默哪还用亲自跑一趟?有道是‘夜猫子进宅、好事儿不来’,甜枣之后必有苦酒。
“至于未被选中的官兵,他们还会是朝廷的人。”沈默平淡的道出,将改变千万人命运的决定:“但将退出一线的战斗序列,往后勤分流。”
“怎么讲?”徐延德歇了一会儿,重又精神起来。
“有两个方向可选,一是屯田,而是兵工。”沈默道:“有道是‘术业有专攻’,以后的军队,将不会再既种田又操练,作战部队脱产,屯田部队不再有战斗任务,只进行低限度的训练。”顿一顿道:“同样道理,军工部队也将专职生产军械,不会有别的任务。”
“……”徐延德沉默许久,才憋出一句道:“这是要改变祖制……”
“哪里有,军队的职责没有任何改变,只是细化分工了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洪武爷时的军队,南征北战、横扫群雄,战力天下第一。要说祖制,这才是祖制;恢复军队的战斗力,才是真正的遵守祖制!”
“呵呵,咱说不过大人。”徐延德干笑道:“但是敢问大人,屯田的田从哪出?军工厂又准备怎么建?”
“已经查阅过了,京营有屯田二十万顷,朝廷将采取新型屯田方式,把土地分到每户,提供种子农具,所产粮食对半分,相信官兵们会很高兴的。”沈默道:“至于兵工厂,将拨款在合适地点建造大型军事生产基地,需要有组织的劳动力,不下三万人,足以安置落选官兵了。”
“……”徐延德的脸色有些白,艰难道““您不是开玩笑吧……”
“这话说的,”沈默脸上的笑容渐消道:“我像在开玩笑吗?”如今戚继光已经重掌战力最强的神机营,并打开军火库,全营荷枪实弹,沈默已经不怕任何人明着做对了,他这次来,其实是先礼后兵,希望用真诚的沟通,尽量减少整改过程中的摩擦而已。
了解到沈默的决心,徐延德这次是真乱了……那些屯田,早就被他们上上下下,侵占个七七八八了;至于建兵工总厂,岂不是要断了那些小作坊的命根儿?哪一样都是要割他们的肉啊!
这时候天色不早,夕阳染红了西天,藤萝架下的光线已经黯淡了,徐文璧再次为父亲解围道:“天不早了,请世叔和父亲移座内堂,边吃边聊吧。”
“哦,天不早了。”沈默仿佛才觉,对徐文璧道:“这次恐怕不行,我晚上还有约,”说着向徐延德告辞道:“打搅国公一下午,真是过意不去,咱们改天再聊吧。”
“吃个饭不耽误多长时间的。”徐延德也需要时间思考,更需要跟另两位国公商量,巴不得先谈到这儿呢。
“也是啊。”沈默促狭道:“盛情难却,那就叨扰一顿。”
“……”徐延德明显表情一滞,旋即莞尔道:“荣幸之至。”
晚餐时,双方极有默契的不再谈那些伤感情的事情,而是捡一些轻松的话题说……说来说去,总是会绕道徐鹏举身上,那真是个让人欢乐的家伙。
又谈到他在南京的情况,说起这家伙的瞻园之冠绝东南,定国公父子交换个眼色,由徐文璧给沈默敬酒道:“听我叔说,东南现在遍地黄金,随便一个府,就要比咱北京富,是真的吗?”要说酒真是个好东西,推杯换盏几个回合,方才有些紧张的气氛烟消云散,似乎双方的感情还更进了一层。
“那肯定是假的。”沈默已经被这父子俩灌得微醺了,摇头笑道:“大部分还是比不上的。”换言之,就是有几个确实比北京强。
“侄儿在南京可听说了,叔您在东南可是说一不二,各行各业都听您的。”徐文璧亲热道:“叔的面子可比天大啊……”
“听他瞎说。”沈默醉眼迷蒙,仿佛完全听不出此话的欠妥之处,谦虚笑道:“都是老朋友们抬爱,不过你叔我还是有点面子的……”
“那是当然,”徐文璧给沈默斟酒道:“要是小侄在南京就好了,叔叔肯定能指点小侄,也跟着喝点汤。”
“在北京也一样。”沈默呵呵笑道:“南边遍地是黄金,弯弯腰就能拾起来,凭着你家的名头,那是绝对能分一杯羹的。”
“哦,咱们还是买地好,还是开厂好?”徐文璧瞪大了眼睛,他爹也侧耳倾听:“快给侄儿讲讲,心里痒着呢。”
“成,那就讲讲。”沈默红着脸道:“你们家在北京,在东南买地、开厂都不方便。而且强龙不压地头蛇,不好跟人家比。”
“那还叫遍地黄金?”徐文璧有些失望道。
“这年代,什么最贵?机会!”沈默动作有些夸张、语调也有点拖长道:“你把握住机会,就是找到金山,几辈子都受用不尽。”说着神秘的一笑道:“现在就有个绝佳的机会。”
“什么机会?”父子俩屏住呼吸,唯恐听漏了一个字。
“吕宋。”沈默眯着眼道:“知道徐海、王直那些人,为何要自费支援吕宋吗?”
“不是说水师容不下他们。”徐文璧轻声道:“他们索性借这个机会单干,去挣个伯爵头衔,日后也有立命之本。”
“那都是官面文章。”沈默酒后吐真言道:“他们是海上讨生活的,大海就是他们的立命之本;再说,他们本质上是海商,无利不早起,又岂会为了点意气,去跟强大的西班牙海军打仗?”
虽然不知道那西班牙海军强大在哪里,但父子俩知道,大明每年外销的茶叶、瓷器、丝绸,以及各种奢侈品,大都卖给了那个西班牙。现在市面上普遍流通的鹰元,据说就是那西班牙,从大洋另一端的一个叫什么哥的地方运来的……据说那里遍地是金银,被西班牙人铸成了鹰元,运到大明来购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,再运回去给国王和贵族享受。
这些知识还是徐文璧去南京时,打听到的呢。
所欲徐家父子相信沈默的话,海商们贴钱、冒险也要打吕宋,一定是由巨大利益诱惑的……当然不是那劳什子伯爵。
“其实秘密就在吕宋的位置上。”沈默神秘兮兮道:“它一面朝着我国的南洋,一面朝着茫茫大洋,乃是从大明到美洲航线上最重要的港口。控制了吕宋,就意味着控制了这条黄金航线,其意义不用我再说了吧?”顿一顿道:“而且那里盛产黄金和香料,还有各种珍贵物产,就算没有那条航线,也保准大赚特赚。”
“但人家吕宋国王能让吗?”徐延德忍不住道。
“今年春里,吕宋国王已在一次海战中殉国了。”沈默淡淡道。
“那老百姓呢?”徐延德又问道:“人家不欢迎怎么办?”
“那里有数万中国移民,整日翘盼王师。”沈默道:“据说他们要组建个海外藩国,永为大明藩篱,相信皇上肯定会高兴的。”
“这么说来,倒确实有趣,”徐延德看看沈默道:“可是,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?”
“他们想要保持航道的畅通,就必须要得到朝廷和西班牙的承认。”沈默淡淡道:“如果有人能帮他们做到,并充当他们日后保护人的话,他们很乐意每年交一笔不菲的保护费,或者欢迎诸位到吕宋去,与他们共同经营,分享收益。”
“能给多少钱?”徐文璧好奇道。
“那得看合作到什么程度,但肯定是以几十万两计的。”沈默笑道:“不过要是我,一定不会要钱,那里土地宽满肥沃,问他们要个几万顷,再派些人去经营打理着,种些值钱的经济作物,然后或是卖往国内,或是卖往西班牙,反正港口便利,不愁没有销路,这才是源源不断的财富,千秋万代的基业呢!”
父子俩让他说的怦然心动,恨不能插翅膀飞去吕宋看看,到底是要银子,还是要土地呢?稳妥起见,当然是要银子了。但是虽然听起来很远很远,可为了几万顷的土地,绝对值得派人去看看……万一要是真的呢?那还用得着在北京抢食吃了吗?北方连年大旱,地里严重欠产,为了不让佃农逃跑,还得先让他们吃上饭,这样剩下来的粮食就少得可怜,土地价值严重缩水,由不得他们不对吕宋的土地心动。
再想细问时,沈默已经醉得说不出话来了,父子只能作罢,给他熬了醒酒汤,然后叫在前院吃饭的沈府侍卫,将不胜酒力的孩儿他叔送回家去。
待把沈默的轿子送走,徐文璧回来伺候他父亲睡下,父子俩没再交谈,今天的信息太多,都有些头大如斗,还是明日请另两位国公过府,大家一起议一议吧。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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